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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審問的重點,是尹氏的家庭隱私。
會審尹嘉銓時,審案大臣絲毫不顧這位前“三品大員”的面子,為了“洩公憤而快人心”,將其“嚴加夾訊,多受刑法”,以拷問“其究屬何心”。在夾棍之下,這位聖人之徒沒有挺住,採取了要什麼給什麼的態度。請看以下幾段審訊記錄:
當年尹氏當面討要花翎的事,皇帝一直念念不忘。所以承審官首先追問:你當時在皇上跟前討賞翎子,說是沒有翎子,就回去見不得你妻小。你這假道學怕老婆,到底皇上沒有給你翎子,你如何回去的呢?
據供:我當初在家時,曾向我妻子說過,要見皇上討翎子,所以我彼時不辭冒昧,就妄求恩典,原想得了翎子回家,可以誇耀。後來皇上沒有賞我,我回到家裡,實在覺得害羞,難見妻子。這都是我假道學,怕老婆,是實。
自打嘴巴,承認自己“怕老婆”“假道學”,承審官並不滿足,又追問起他要娶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處女為妾未果的事。
承審官問:尹嘉銓!你所書李孝女暮年不字事一篇,說“年逾五十,依然待字,吾妻李恭人聞而賢之,欲求淑女以相助,仲女固辭不就”等語。這處女既立志不嫁,已年過五旬,你為何叫你女人遣媒說合,要她做妾?這樣沒廉恥的事,難道是正經人乾的麼?
據供:我說的李孝女年逾五十,依然待字,原因素日間知道雄縣有個姓李的女子,守貞不字。吾女人要聘她為妾,我那時在京候補,並不知道;後來我女人告訴我,才知道的,所以替她做了這篇文字,要表揚她,實在我並沒有見過她的面。但她年過五十,我還將要她做妾的話,做在文字內,這就是我廉恥喪盡,還有何辯。
已經承認自己廉恥喪盡,承審官卻還有更尖刻的問題。
承審官問:你女人平日妒悍,所以替你娶妾,也要娶這五十歲女人給你,知道這女人斷不肯嫁,她又得了不妒之名。總是你這假道學居常做慣這欺世盜名之事,你女人也學了你欺世盜名。你難道不知道麼?
據供:我女人要替我討妾,這五十歲李氏女子既已立志不嫁,斷不肯做我的妾,我女人是明知的,所以藉此要得不妒之名。總是我平日所做的事,俱系欺世盜名,所以我女人也學做此欺世盜名之事,難逃皇上洞鑑。
承審官的刻薄真是到家了。然而,沒有皇帝的授意,他們是不敢把審理“國家要犯”的嚴肅之地變成嬉笑怒罵的娛樂場所的。
那麼,乾隆皇帝為什麼對“道學家”尹嘉銓如此刻薄呢?
康、雍、乾三朝政治的一個共同的特點是反對“假道學”。三代皇帝表面上對“道學”尊崇備至,但用人行政中,卻都秉“重能不重德”之旨。對於那些以繼承孔孟“道統”為職志,成天致力於“為賢作聖”的書呆子其實不屑一顧。
應該說,“道學”確實有真假之分。“道學”一名流行之後,“假道學”這三個字就應運而生,如影隨形。儒家理想主義所懸標準過高,為庸常人性所難堪,而學做聖人又是儒家的最高目標,因此有的人不免虛偽迂闊,最下者甚至流於欺世盜名,為世人所詬病。有些道學家,不注意力行實踐,而致力於把自己打扮成一副“聖人”模樣,峨冠,闊袖,芒鞋,修容,端坐,粗飯,菜羹,在家靜坐不語,出門則平步闊視,旁人一望便知是“道學”先生。還有的道學家,表面上滿口天理流行,行動中卻處處人慾為先。紀昀在《閱微草堂筆記》中對這種人的作風有精彩的描寫:“有兩塾師鄰村居,皆以道學自任。一日,相邀會講,生徒侍坐者十餘人。方辯論性天,剖析理欲,嚴詞正色,如對聖賢。忽微風颯然,吹片紙落階下,旋舞不止。生徒拾視之,則二人謀奪一寡婦田,往來密商之札也。”
假道學的特點就是言行不一,沒有修到大聖境界,卻妄圖進入歷史。尹嘉銓為人行事,就頗多假道學的嫌疑。他的倒黴,有他自取的一面。
然而,事情並不止於打擊假道學這麼簡單。在打擊假道學的背後,隱藏著的是清代帝王對“真道學”的反感和排斥。
按理說,“道學”或者說“理學”,要求人們踐行聖人的教導,做正人君子,忠君孝親,對專制統治是有利的,歷代莫不大力提倡。然而專制主義的歷史發展到清代,就連這種“道學”本身,也成了專制制度擴張的妨礙。
原因很簡單。理學固然有維護“綱常”的一面,同時也有追求自我完善,要求人格獨立的一面。儒家學說為士人們設定的最高人格理想不是功名利祿,而是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是成為頂天立地的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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