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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血。不一會兒,赤裸的後背,已包成了木乃伊。逃犯幫他穿好衣服,但後背的無數破口處,不斷鑽入寒風。
沒有止痛藥,但低溫令人頭腦清醒,不斷刺激分泌腎上腺素,獲取並透支能量。包紮穿衣的整個過程,他始終牢牢握著槍,不肯騰出雙手,以至於系紐扣這種事,也得逃犯一粒粒幫他繫上,從最底下到脖子上的風紀扣。逃犯抓起幾把雪,擦拭老頭黑乎乎的臉。冰涼刺骨的雪團,好似冬天沒擰乾的毛巾,擦掉厚厚的泥土與汙垢,在面板上融化,變成水,帶走人與狼的血。
老頭的臉露出原色,不深不淺的膚色,眉毛與眼睛還算端正,如果戴上眼鏡,穿上中山裝,很像處級幹部或小學教員,也像被打倒的知識分子。但他只看到雪月下自己的影子,模糊得像一團動物內臟。
“謝謝。”他第一次向勞改犯道謝。
整夜沒有喝過水的喉嚨,像燃燒的煤球爐,簡直可以噴火取暖。上山之前,他本想帶上行軍水壺,但怕累贅,加上水壺的鋁質外殼很容易跟自動步槍碰撞,怕半夜裡動靜太大,驚動了逃犯或狼。他半蹲下來,清理出一團乾淨的雪,捧在手心。眼睛一閉,吞入嘴中。
前醫生現逃犯提醒,冰冷的雪水不能直接下到腸胃。提防一邊在雪裡拉稀,一邊被母狼咬掉屁股。
老獄警不蠢。他沒有馬上嚥下去,而是先含在口腔。兩邊腮幫鼓著,等冰水變成溫水,才緩緩吞下,這口水經過咽喉、食道,胃……雖綴然牙齒連同舌頭凍得麻木,身體卻像一盆快要枯死的花,哪怕撒泡尿澆了都能活命。
他又抓了一大把雪,塞到逃犯手裡。逃犯往後縮了幾下,硬著頭皮吞下一口雪。
“小子,別說你想要逃走,剛來白茅嶺那幾年,我有好幾個同事,解放前就在一塊兒的老警察兄弟,都被冬天的狼吃了,連我想要逃走都不敢,何況你?”
逃犯斜眼看他,不回答,怕被這老傢伙套話。
一九五三年,前名偵探來到白茅嶺,自此遙望整片荒蕪的山頭,聽黑夜此起彼伏的狼嚎。他住在漏風的茅草房子裡,腰眼裡彆著手槍,監督犯人們修造監獄和農場。有時候,他想,自己還不如那些只判了幾年的,要麼三年勞教結束就能回城的犯人。從上海被放逐來的幹警們,白茅嶺就是終老與葬身之地。包括安置來的無業遊民,大家都要為農場生兒育女,以便一代代人就地紮根,永遠繁衍生息。像他這種一輩子沒結婚,被批准退休後還能回上海養老的,真是風毛麟角。
“但是,狼竄到監獄裡來吃人的事情,我卻是一輩子都沒遇見過。”老頭說。
白茅嶺,下半夜。冷月下的雪地,兩個男人踩出四行近乎筆直的腳印。逃犯的眼淚,撲簌撲簌,滾燙的,順著眼角,砸入雪地,像燒開的水,融化微小的,一片白。
“同志,你說,我們要是回到監獄,我還有可能活嗎?”逃犯無力地倒在雪中。
老獄警無法說出真相——越獄犯通常會被加判為死刑。除非是自首回來的,才可能撿回一條命。他說:“不曉得,得看人民法院怎麼判了。〃
他用腳尖踢逃犯。睡在雪上多舒服啊,但睡著就死定了。他硬生生拖起逃犯,互相攙扶前行。地圖上都找不到的白茅嶺,無邊無際,一夜間變大了十倍,需要走一輩子,像最漫長的徒刑。
不知不覺到了一個陰氣逼人的小山坳。周圍是枯死多年的樹木,腳下積雪和泥土鬆軟。兩個男人,凍到滿臉鼻涕,接二連三打噴嚏。走在前面的逃犯,腳底被什麼絆倒了。被拽起來前,右手摸到一樣奇怪的東西,竟是個烏黑的骷髏頭!才發現腳下積雪裡,散落著無數骨頭。有的明顯是人的大腿骨,也有牛的肩胛骨。有塊山羊的顱骨,兩個醒目的圓孔,是狼牙咬穿的。藍印花土布碎片,像舊時農村老太太的。最後有一根像是清朝人的髮辮——男人粗大的辮子,乾枯褪色,散落
在破碎的頭蓋骨旁邊。
狼群的墓地。不,是它們獵物的墓地。更準確地說,是狼族廚房的垃圾桶,存放它們吃剩下的骨頭。許多年代,不斷積累下來的.到底存在了一百年?八百年?遠在還沒有人類的史前時代就有了嗎?狼是比人更古老的動物,那時候,它們才是整個地球的主人。現在,它們只能在白茅嶺做主人。而人類是客人。
哭聲。兩人彼此對視,都沒有掉眼淚。
逃犯趴在雪裡,耳朵貼著地面,尋找哭聲來源。地下的哭聲。彷彿許多年前被狼吃掉的嬰兒,陰魂不散,在自己的墳墓中哭泣。
嬰兒繼續哭,富有節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