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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鍾會對嵇康卻似乎心存敬畏。他撰寫了一篇學術論文,想拿給嵇康看,卻又不敢面交。在戶外猶豫徘徊多時以後,鍾會將論文扔入嵇康院中,掉頭就跑。
這裡面其實有政治原因。鍾會要討論的哲學問題,就像“文革”後檢驗真理標準的辯論,實際上代表著兩條路線的鬥爭。這兩條路線,就是曹魏主張的法家庶族和司馬集團主張的儒家士族。鍾會在政治上和學術上,都是站在司馬集團這一邊的。他不敢見嵇康,很可能是怯戰。
因此,當他自以為有底氣時,就再次來見嵇康。
想來鍾會為這次見面做足了準備。他甚至邀請了當時各界的社會名流,穿著名貴的衣服,駕著豪華的馬車,賓從如雲前呼後擁浩浩蕩蕩地一同前往。
嵇康卻在打鐵。
現在看來,嵇康的打鐵,就像諸葛亮耕田,劉備編織工藝品,未必是為了謀生,更多的是一種生活情趣或政治態度。他的院子裡有一棵大樹,嵇康便在樹下打鐵。拉風箱的,則是為《莊子》作注的著名哲學家向秀。
向秀和嵇康,都不理睬鍾會。
很沒意思地等了一陣子後,鍾會悻悻而去。
嵇康這才開口: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鍾會答: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嵇康繼續打鐵。可惜他這種日子過不了太久,因為鍾會已經下定決心要他的性命。
正好這時發生了一樁冤案。嵇康朋友呂安的妻子被哥哥呂巽(讀如迅)設計姦汙,呂巽卻惡人先告狀,倒打一耙誣陷呂安不孝。嵇康為了證明呂安的清白,挺身而出仗義執言,結果和呂安一起被捕入獄。
鍾會報復的機會來了。他趁機向司馬昭大進讒言,聲稱像嵇康這樣的“臥龍”絕不能再留在民間。最後嵇康和呂安都被殺害,罪名是散佈錯誤言論。
這當然是典型的以言治罪,卻並不是第一次,曹操殺孔融就是如此。據稱,孔融曾說:父於子並無恩,因為父親當時原本是滿足性慾。母於子也無愛,因為十月懷胎就像一件東西暫時寄放在瓦罐裡。於是曹操以“不孝”的罪名將孔融殺掉,連他兒子都沒放過。
說起來此事實在頗具諷刺意義。因為孔融是孔子的二十世孫,曹操則是主張唯才是舉,無妨不仁不孝的。看來曹操的用心除了故意羞辱孔融,還要趁機打儒家士族路線一耳光:孔子的嫡孫都不孝,儒家倫理靠譜嗎?
嵇康的情況卻不同。
實際上,孔融是否散佈過不孝的言論,並無證據。判決書上指認的證人是禰衡,而禰衡早被黃祖殺害,可謂死無對證。嵇康“非湯武而薄周孔”(非議商湯、周武,鄙薄周公、孔子),卻是白紙黑字鐵證如山。證據,就是嵇康的代表作《聲無哀樂論》和《與山巨源絕交書》。
表面上看,《聲無哀樂論》只是一篇美學論文。在這篇論文中,嵇康提出了一個類似於19世紀奧地利美學家漢斯立克的觀點:音樂只是美的形式,與情感無關。
這,又怎麼犯了忌諱呢?
因為與儒家思想相沖突。儒家美學認為,音樂是情感的表現。透過音樂,可以看出人心的向背,也可以陶冶性情敦風化俗。因此,音樂可以也應該為現實政治服務,統治階級則無妨利用音樂來實施治理,是為“樂教”。
樂教和禮教相輔相成,共同組成禮樂文明。嵇康主張音樂只是一種純粹的藝術形式,就是反對司馬集團的儒家士族路線,當然為司馬昭等人所不能容。
更不能容忍的是,他公開表示不合作。
跟年輕時的謝安一樣,嵇康很不願意做官。只不過謝安終於東山再起,嵇康卻當真歸隱山林。與之神交的,是阮籍、山濤、向秀、劉伶、阮咸、王戎。據說,他們七個人曾作“竹林之遊”,世人稱之為“竹林七賢”。
其實竹林七賢並不是組織或團體,就連所謂竹林是否確有其地都很可疑。七個人的命運、性格甚至人品也各不相同。王戎是有名的吝嗇鬼,山濤則加入了司馬集團,並在調離尚書吏部郎崗位時,推薦嵇康接替自己。
嵇康斷然拒絕,並寫下了《與山巨源絕交書》。
巨源,是山濤的字。
絕交原本是朋友之間的事,並不關乎政治。然而嵇康宣佈與山濤絕交,卻是為了表明政治態度。事實上他們之間的友情依然存在,嵇康還在臨死前把兒子嵇紹託付給了山濤。他說:有巨源伯伯在,你不會成為孤兒。
所以,這封信其實是寫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