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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喜。他不知請了多少安,說了多少聲“道謝啦! ”
可是眼睛始終瞭著炕中間。我是經得起父親的鑑定的,渾身一塵不染,滿是槐枝與艾葉 的苦味與香氣,頭髮雖然不多不長,卻也剛剛梳過。我的啼聲也很雄壯。父親很滿意, 於是把褡褳中兩吊多錢也給了白姥姥。
父親的高興是不難想象的。母親生過兩個男娃娃,都沒有養住,雖然第一個起名叫“黑妞”,還紮了耳朵眼,女賤男貴,賤者易活,可是他竟自*換鈽砭謾5詼�鍪悄蓋*在除夕吃餃子的時候,到門外去叫:“黑小子、白小子,上炕吃餃子!”那麼叫來的白 小子。可是這麼來歷不凡的白小子也沒有吃過多少回餃子便“回去”了,原因不明,而 確係事實。後來,我每逢不好好地睡覺,母親就給我講怎麼到門外叫黑小子、白小子的 經過,我便趕緊蒙起頭來,假裝睡去,唯恐叫黑、白二小子看見!
父親的模樣,我說不上來,因為還沒到我能記清楚他的模樣的時候,他就逝世了。 這是後話,不用在此多說。我只能說,他是個“面黃無須”的旗兵,因為在我八九歲時, 我偶然發現了他出入皇城的那面腰牌,上面燙著“面黃無須”四個大字。
雖然大姐沒有來,小六兒沒吃上飯,和姑母既沒給我“添盆”,反倒贏了好幾吊錢,都是美中不足,可是整個的看來,我的洗三典禮還算過得去,既沒有人挑眼,也沒有喝 醉了吵架的——十分感謝二哥和他的“水酒”!假若一定問我,有什麼值得寫入歷史的 事情,我倒必須再提一提便宜坊的老王掌櫃。他也來了,並且送給我們一對豬蹄子。
老王掌櫃是膠東人,從八九歲就來京學習收拾豬蹄與填鴨子等技術。到我洗三的時候,他已在北京過了六十年,並且一步一步地由小力笨升為大徒弟,一直升到跑外的掌櫃。他從慶祝了自己的三十而立的誕辰起,就想自己去開個小肉鋪,獨力經營,大展經綸。可是,他仔細觀察,後起的小肉鋪總是時開時閉,站不住腳。就連他的東家們也把 便宜坊的雅座撤銷,不再附帶賣酒飯與烤鴨。他注意到,老主顧們,特別是旗人,越來 買肉越少,而肉案子上切肉的技術不能不有所革新——須把生肉切得片兒大而極薄極薄, 象紙那麼薄,以便看起來塊兒不小而分量很輕,因為買主兒多半是每次只買一二百錢的 (北京是以十個大錢當作一吊的,一百錢實在是一個大錢)。
老王掌櫃常常用他的膠東化的京腔,激憤而纏綿地說:錢都上哪兒氣(去)了?上 哪兒氣了!
那年月,象王掌櫃這樣的人,還不敢亂穿衣裳。直到他慶賀華甲之喜的時節,他才 買了件緞子面的二茬兒羊皮袍,可是每逢穿出來,上面還罩上漿洗之後象鐵板那麼硬的 土藍布大衫。他喜愛這種土藍布。可是,一來二去,這種布幾乎找不到了。他得穿那刷 刷亂響的竹布。乍一穿起這有聲有色的竹布衫,連家犬帶野狗都一致汪汪地向他抗議。 後來,全北京的老少男女都穿起這種洋布,而且差不多把竹布衫視為便禮服,家犬、野 狗才也逐漸習慣下來,不再亂叫了。老王掌櫃在提著錢口袋去要賬的時候,留神觀看, 哼,大街上新開的鋪子差不多都有個“洋”字,洋貨店,洋菸店等等。就是那小雜貨鋪 也有洋紙洋油出售,連向來帶賣化妝品,而且自造鵝胰宮皂的古色古香的香燭店也陳列 著洋粉、洋鹼,與洋漚子①。甚至於串衚衕收買破鞋爛紙的婦女們,原來吆喝“換大肥 頭子兒”,也竟自改為“換洋取燈兒”②!
一聽見“換洋取燈兒”的呼聲,老王掌櫃便用力敲擊自己的火鐮,燃起老關東煙。 可是,這有什麼用呢?洋緞、洋布、洋粉、洋取燈兒、洋鍾、洋表、還有洋槍,象潮水 一般地湧進來,絕對不是他的火鐮所能擋住的。他是商人,應當見錢眼開,可是他沒法 去開一座洋豬肉鋪,既賣燻雞醬肉,也賣洋油洋藥!他是商人,應當為東家們賺錢。若 是他自己開了買賣,便須為自己賺錢。可是,錢都隨著那個“洋”字流到外洋去了!他 怎麼辦呢?
“錢都上哪兒氣了?”似乎已有了答案。他放棄了獨力經營肉鋪,大發財源的雄心,而越來越恨那個“洋”字。儘管他的布衫是用洋針、洋線、洋布作成的,無可抗拒,可 是他並不甘心屈服。他公開地說,他恨那些洋玩藝兒!及至他聽到老家膠東鬧了數案①, 洋人與二洋人②騎住了鄉親們的脖子,他就不只恨洋玩藝兒了。
在他剛一入京的時候,對於旗人的服裝打扮,規矩禮節,以及說話的腔調,他都看 不慣、聽不慣,甚至有些反感。他也看不上他們的逢節按令挑著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