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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戚曾經寫給他一封信,
這左角印 “行政院”的大信封上大書著“陸子瀟先生”,就彷彿行政院都要
讓他正位居中似的。他寫給外交部那位朋友的信,信封雖然不大,而上面開
的地址 “外交部歐美司”六字,筆酣墨飽,字字端楷,文盲在黑夜裡也該一
目瞭然的。這一封來函,一封去信,輪流地在他桌上妝點著。大前天早晨,
該死的聽差收拾房間,不小心打翻墨水瓶,把行政院淹得昏天黑地,陸子瀟
挽救不及,跳腳痛罵。那位親戚國而忘家,沒來過第二次信;那位朋友外難
顧內,一封信也沒回過。從此,陸子瀟只能寫信到行政院去,書桌上兩封信
都是去信了。今日正是去信外交部的日子。子瀟等鴻漸看見了桌上的信封,
忙把這信擱在抽屜裡,說:“不相干。有一位朋友招我到外交部去,回他封
信。”鴻漸信以為真,不得不做出惜別的神情道:“啊喲!怎麼陸先生要高就
了!校長肯放你走麼?”子瀟連搖頭道:“沒有的事!做官沒有意思,我回
信去堅辭的。高校長待人也厚道,好幾個電報把我催來,現在你們各位又來
了,學校漸漸上規道,我好意思拆他臺麼?”鴻漸想起高松年和自己的談話,
嘆氣道:“校長對你先生,當然另眼相看了。像我們這種——”子瀟說話低
得有氣無聲,彷彿思想在呼吸:“是呀。校長就是有這個毛病,說了話不作
準的。我知道了你的事很不平。”機密得好像四壁全掛著偷聽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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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漸沒想到自己的事人家早已知道了,臉微紅道:“我到沒有什麼,不
過高先生——我總算學個教訓。”“那裡的話!副教授當然有屈一點,可是你
的待遇算是副教授裡最高的了。”“什麼?副教授裡還分等麼?”鴻漸大有英
國約翰生博士不屑分別臭蟲和跳蝨的等級的意思。
“分好幾等呢。譬如你們同來,我們同系的顧爾謙就比你低兩級。就像
系主任罷,我們的系主任韓先生比趙先生高一級,趙先生又比外語系的劉東
方高一級。這裡面等次多得級很,你先生初回國做事,所以攪不清了。”鴻
漸茅塞頓開,聽說自己比顧爾謙高,氣平了些,隨口問道:“為什麼你們的
系主任薪水特別高呢?”“因為他是博士,Ph.D.。我沒到過美國,所以
沒聽見過他畢業的那個大學,據說很有名。在紐約,叫什麼克萊登大學。”
鴻漸嚇得直跳起來,宛如自己的陰私給人揭破,幾乎失聲叫道:“什麼大
學?”“克來登大學。你知道克萊登大學?”“我知道。哼,我也是——”鴻
漸恨不得把自己舌頭咬住,已經漏洩三個字。
子瀟聽話中有因,像黃泥裡的竹□ (竹頭,旬),尖端微露,便想盤問
到底。鴻漸不肯說,他愈起疑心,只恨不能採取特務機關的有效刑罰來逼口
供。鴻漸回房,又氣又笑。自從唐小姐把文憑的事向他質問以後,他不肯再
想起自己跟愛爾蘭人那一番交涉,他牢記著要忘掉這事。每逢念頭有扯到它
的遠勢,他趕快轉移思路,然而身上已經一陣羞愧的微熱。適才陸子瀟的話
倒彷彿一帖藥,把心裡的鬼胎打下一半。韓學愈撒他的謊,並非跟自己同謀,
但有了他,似乎自己的欺騙減輕了罪名。當然新添上一種不快意,可是這種
不快意是透風的,見得天日的,不比買文憑的事像謀殺跡滅的屍首,對自己
都要遮掩得一絲不露。撒謊騙人該像韓學愈那樣才行,要有勇氣堅持到底。
自己太不成了,撒了謊還要講良心,真是大傻瓜。
假如索性大膽老臉,至少高松年的欺負就可以避免。老實人吃的虧,
騙子被揭破的恥辱,這兩種相反的痛苦,自己居然一箭雙鵰地兼備了。鴻漸
忽然想,近來連撒謊都不會了。因此恍然大悟,撒謊往往是高興快樂的流露,
也算是一種創造,好比小孩子游戲裡的自騙自 (Pseudoluege)。
一個人身心暢適,精力充溢,會不把頑強的事實放在眼裡,覺得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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