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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寫的是一篇讀書心得,投給了開明書店辦的《中學生》雜誌。稿子被採用了,登在1934年1月第四十一號上,這時他已臨近畢業了。文章的題目表示著他的思考力已經走向成熟——《〈子夜〉中所表現中國現階段的經濟的性質》。如果不是預先說明,誰會猜得出下面的論斷竟是出自五十多年前的一箇中學生之手呢?——關於中國經濟性質,爭論已有四五年之久,而在1931年以讀書雜誌為中心戰場,開展了肉搏的鬥爭。這並不是說,因為讀書雜誌的論戰才有這樣熱烈的論爭,反是因為此問題的日見嚴重迫切,才產生了這些論戰場所。
……
“中國社會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社會呢?”這是人人要求解答的問題。雖然論爭了這麼長的時間,雖然各派有各派固執的答案,然而截至現在,還沒有得出一個“大同”的結論來。
《子夜》的作者是文藝家,他企圖解答這個意見分歧謎樣的問題,頗值得我們注意;同時,作者以客觀寫實的手筆,來描述現社會的情況,不作閉戶憑空的理論製造,更是值得我們來研究。不過稍為感到一點缺陷,就是《子夜》偏重都市生活的描寫,而忽略了農村經濟的解剖。……不用再抄下去了,我們不妨說句過分的話:這很像是孩子操著成年人的語言向社會講演——時代的暴風雨傾注在祖國的土地上,它的確迫使那一代“幼苗”過早地長大、成熟了。這樣也好,庶幾可以應付環境的挑戰。就孫犁的文學道路而言,這篇論戰文章,正如前面講到的那兩篇小說一樣,最早地顯示了孫犁的另一個“源流”——文藝批評的源流。因為我們知道,長期以來,孫犁是集創作家與評論家於一身的,如他自己在提到這篇短文和另一篇短文時所說,“尺澤源流之短淺,由來已久,不足為怪矣!”①值得他自己紀念的是,開明書店寄了二元錢的書券,做為稿酬。他就用這錢向該店買了一本《子夜》,書是花布面黃|色道林紙精裝本,他一直珍藏到抗戰,才為環境所迫,毀於堂灶。
順便交代一筆:孫犁和茅盾並不熟識,但一直讀他的書。
還在唸初中的時候,他讀的商務印書館印行的“學生國學叢書”《莊子》,就是茅盾選注(署名沈德鴻)。不久,又讀了他的《蝕》三部曲——《幻滅》、《動搖》、《追求》,從中看到了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知識分子的群像。後來,當《春蠶》、《林家鋪子》等在《文學》上發表時,孫犁就讀過了。除了創作,茅盾自然也是名重一時的批評大家,他的理論文章,孫犁也很愛讀。在文壇上,他們是兩代人,雖然幾乎不曾見面(孫犁只在解放後聽過他的一次報告),但孫犁對於他所景仰的這位前輩作家,卻是“神交”已久了。
無花果
在育德中學操場的西南角,臨街蓋了一排教室,辦了一所平民學校。在孫犁讀高二的時候,他的要好的同班同學張硯方,被學校任命為平民學校校長。這位同學看見孫犁常在校刊上發表小說,就聘他去教女高小二年級的國文,並做級任。這件事,成了孫犁正式邁向社會、“戰取”人生的一次小小的演習:
被教育了這麼些年,一旦要去教育別人,確是很新鮮的事。聽到上課的鈴聲,抱著書本和教具,從教員預備室裡出來,嚴肅認真地走進教室。教室很小,學生也不多,只有五六個人。她們肅靜地站立起來,認真地行著禮。①平民學校的學生年齡都較大,時代的風雨同樣侵襲著這些求知慾很強的女孩子們。平民學校地處育德一隅,正對著保定第二師範,無論是牆外正在進行的蘇維埃紅色革命的實驗,還是社會上救亡圖存的呼聲,都不能使這些女孩子們冷靜下來。面對著和他的年齡相差無幾的學生們,孫犁的講課總是力圖感應著時代的神經。他寫了韓國志士謀求獨立的劇本(他的有些劇本也發表在《育德月刊》上),給她們講了法國和波蘭的愛國小說,後來又講了反映十月革命的短篇作品。
每當孫犁走進教室,前排中間座位上的一個學生就喊起行禮的口令來。這是班長王淑,聲音沉穩而略帶沙啞,但很溫柔動聽。她身材矮小,面孔很白,左腮有個小小的疤陷,不知為什麼,這反而增加了那張面孔的清秀和嬌媚。尤其是那雙又黑又大的眼睛,在她的有些下尖的小小臉盤上,顯得特別富有魅力。油黑的短頭髮從兩邊分下來,緊貼在雙鬢上,使得那張本來就不大的臉,更加白皙、緊湊。嘴也很小,豐厚的下唇,不僅沒有給這張臉帶來任何不諧調感,倒平添了它的溫厚。是的,王淑的性格確實很是溫厚,她說話的時候,總帶著微微的笑。孫犁很喜歡這個學生:“她非常聰明,各門功課都是出類拔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