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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81年的4月間,紐約的大都會美術館(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剛建成一座仿造蘇州網師園的明軒(Astor Court),一切就緒,只等幾個星期後向外開放。那年我還在普林斯頓大學工作,尚未搬至康州來。當時普大的師生們正在熱心研究明代小說《*》,對書中所錄許多明代小曲尤感興趣。於是服務於該美術館的普大校友何慕文(Marwell K。 Hearn)就計劃為我們在明軒裡舉行一次曲會,並請著名崑曲大師張充和為大家唱曲,由紐約的陳安娜女士(即後來的紐約海外崑曲社創辦人之一)吹笛。當天充和用崑曲的唱法為我們演唱《*》曲子,包括《雙令江兒水》、《朝元令》、《梁州新郎》(摘自《琵琶記》)、《羅江怨》(俗名《四夢八空》)、《山坡羊》(即小尼姑《山坡羊》)等曲。從頭到尾,充和的演唱深得崑曲優美的精髓,令在場諸人個個絕倒。有關此情此景,我曾以《在美國聽明朝時代曲》為題寫一文在1981年8月號《明報月刊》上發表。
次年秋天,我轉到耶魯大學任教,並與充和的丈夫傅漢思(Hans H。 Frankel,德裔美國漢學家)教授同在東亞語文學系裡共事(傅漢思教授於2003年8月辭世)。充和與耶魯大學的關係也一直十分密切,2006年耶魯東亞圖書館重修,自然請充和為該館題字以為紀念。多年來,充和在耶魯的藝術系教書法,課外兼教崑曲。我一直希望能抽空向充和習練崑曲,只可惜總因工作太忙而屢屢作罷。還記得1980年代後期,我的博士生王璦玲正式向充和拜師學崑曲,開始會唱《牡丹亭》裡的“遊園”曲子,就曾令我一度非常羨慕。直到今日,王璦玲女士(現任臺灣“中央研究院”文哲所副所長)還經常對我說,她當年等於是“代替”我向充和學習了崑曲。
然而,未能向充和學習那素有“百戲之祖”雅稱的崑曲,一直都是我心中的遺憾。
對我來說,崑曲最大的魅力乃在於它所代表的傳統文人文化。或許只有像充和那樣精於崑曲和書法,並徹底經過傳統文化薰陶的人,才能真正瞭解崑曲的意境。最近,在一篇訪問記中,作家白先勇就曾說道:“我一直覺得書法 與崑曲是一個文化符號。崑曲的水袖動作都是線條的美,跟書法的線條要有機地合起來。”(見李懷宇訪問白先勇的文章:《白先勇:我相信崑曲有復活的機會》,《時代週報》創刊號,2008年11月18日)
不用說,以書法和崑曲著稱的張充和女士最能瞭解崑曲的這種特殊魅力。但我也經常在想:過去到底有哪些“文化曲人”引導充和走過那底蘊深厚的崑曲藝術旅程?究竟要有什麼樣的文化修養和訓練才能充分表現出崑曲的藝術本質?在今日後現代的世界裡,我們還有可能繼承並傳達那種富有文人氣質的崑曲藝術嗎?
前不久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里,充和讓我翻看她多年來存藏的《曲人鴻爪》三大集,終於使我瞥見了半個多世紀以來所謂“文化曲人”的精神世界。在她的《曲人鴻爪》書畫冊裡,她收集了無數個“曲人”給她的書畫,其中包括曲學大師吳梅、王季烈等人的書法,畫家兼曲人張榖年、吳子深等人的作品,還有來自各方曲友的題詠。最難得的是,不論充和走到世界的哪個角落,不管在什麼情況下,她都不忘將那《曲人鴻爪》的冊子隨身攜帶,備加珍藏。正如她所說:“抗戰那些年,這個冊子一直跟著我,一直跟到現在。”這是因為,只要有可能,她都要“抓住”每個機會讓她的曲人知遇在冊子裡留下親筆題贈的書跡畫痕。因此,《曲人鴻爪》實際上是半個多世紀以來一部難得的曲人書畫見證錄。
《曲人鴻爪》中的書畫精妙,曲文膾炙人口,實令我百看不厭,愛不釋手,因也令我深受感動——尤其是,有些收在《曲人鴻爪》裡的書畫已經沉睡了七十多年之久!不久前,我的耶魯同事蘇煒先生曾在他的一篇散文裡提到了充和這部難得的《曲人鴻爪》,但我認為我們有必要讓廣大的讀者也分享這些珍貴的歷史文物,因而我主動向充和建議,希望她能儘快把這些書畫付梓出版。重要的是,《曲人鴻爪》收藏了1937年至1991年一段十分漫長的曲人心聲。我想透過充和的口述來填補上世紀以來“曲史”的一些空白,所以才有編寫此書的構想。
同時,我能利用這個大好機會多向充和學習,更是求之不得的樂事。讓一位九十七歲的傑出書法家兼崑曲家領著再次走過那段已經消逝的時光,去捕捉一些戲夢人生的片斷,去追尋那個已逐漸失去的文人傳統,確實是一件動人幽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