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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自己是攔不住的。直到,那臉上能滴下油來的班主向戲班子宣佈放假三天,來慶祝他又續絃娶了新太太,而那新太太,正是戲班子的壓臺花旦——飛雪。
男旦是在城南的小酒館裡找到小生的——那裡曾經是個買藕粉桂花糊的小攤,他們小時候經常去的地方,找到小生時,他喝的爛醉如泥。男旦一路扶著小生回了家,小生吐了個一塌糊塗。男旦為他忙前忙後,端熱水遞毛巾,又灌下幾口濃茶。小生倒是不吐不鬧了,恍惚間卻一把抓住男旦的手,含混不清地喊著雪兒雪兒的名字,鼻涕眼淚也跟著流了出來。男旦恨恨地甩開,卻終是不忍心地握住小生冰冷地手,隔著被子輕輕拍著他,讓他平靜下來。半醉半醒的小生漸漸地不再喊了,而是喃喃地唱起了戲。男旦湊上去一聽,眼淚差點掉了出來——正是那出他們從小唱到大,不知道唱了多少回的《梁山伯與祝英臺》。
“我與你海誓山盟情義在,我心中只有你祝英臺。你爹爹作主許馬家,你就該快把親事退……”到底是頭牌小生,縱然是半醉半醒間,唱的也是字正腔圓。
男旦字字句句聽得清楚,眼淚早已奪眶而出,情難自已,也低聲跟著和了起來:
“記得草橋兩結拜,同窗共讀有三長載,情投意合相敬愛,我此心早許你梁山伯。”——你我之間,何止三載?記得每次捱了打罵,我們就會像兩隻小耗子一樣窩在四面透風的屋子裡,抹著眼淚想著自己的爹孃。其實我連我娘什麼樣都不知道,很多時候只是陪著你掉眼淚罷了。到了後來,我們也不再想自己的爹孃了,我們就是彼此最好的依靠。
“可記得比作鴛鴦成雙對,可記得牛郎織女把鵲橋會,可記得井中雙雙來照影,可記得觀音堂上把堂拜。”——可記得每次挨拳腳,都是我為你療棒瘡。可記得每次出門唱堂會,都是你為我把那登徒子來擋……
“我以為天從人願成佳偶,誰知曉姻緣簿上名不標;實指望你挽月老媒來做,誰知曉喜鵲未叫烏鴉叫……”
男旦正在自顧自的淺吟低唱著,卻被床上的小生夢囈般的一句唱詞打斷了——“賢弟越說越荒唐,兩個男子怎拜堂?”——彷彿一個炸雷在頭頂劈下,男旦猛地停止了吟唱。罷罷罷,自己和小生,今生今世,只能是好兄弟,哪裡還能有別的念想?男旦自嘲地一笑,在小生旁邊的那張躺椅上,和衣躺下。
如果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也算是件好事。夫妻還是夫妻,兄弟也仍舊是兄弟。但是,人偏生就是不安分的。嫁了人的飛雪還是掛牌出來唱戲,嫁的是個戲班班主,不是豪門少爺,自然飛雪還是逃不過個伶人命。只是飛雪和小生戲臺上你儂我儂眉來眼去之間,卻是漸漸的變了味道。一開始是帶著冰,三分尷尬,七分冷漠;再然後,彼此都知曉了對方不為人道的無奈和心酸,冰便化成了水;再後來,眉眼間越來越熱,烤乾了眼中的水漬,“滋啦”一下,便點著了。
嫁了人的女人,比起水蔥般的少女來,又多幾分風情韻致。於是乾柴烈火,越燒越旺。飛雪懷了孕,便不再登臺,小生的搭檔便又成了自己那雌雄莫辨的兄弟。《梁祝》、《白蛇》、《春江月》,一出出戲唱上去,卻不願那大幕落下來。落下來,夢便醒了。
然而,該來的,總是要來。該報的,早晚要報。該還的,天涯海角也要還。
孩子生下來,眉眼沒有一點班主的影子,卻分明是小一號的小生——不怪旁人眼神好嘴皮子碎,實在是那油餅子臉的班主和那眉清目秀的小生,差的是天上地下,涇渭分明。班主雖然也是個跑江湖陪笑臉的,但好歹算是個小地頭蛇,哪裡吃的這樣的悶虧?自然,沒過多久,什麼都知道了。
“你打算怎麼辦?”到了這種時候,自小一起搭檔的男旦兄弟,居然是唯一能說實話的人,也是唯一不冷眼旁觀明哲保身的人。
“大不了逃走,總好過這樣等死。”話說的很決絕,擲地有聲,光明磊落——雖然事情做的是一點也不磊落。
男旦心裡疼了一下,在梁山伯心裡,同窗共讀的祝兄弟,終究還是比不得他祝家那位素不相識的小九妹啊!疼歸疼,還是抹一把淚,靜悄悄地為小生收拾行李,準備盤纏,一切都停當了,只等子夜時分送兄臺和情婦一起上路。
小生如約而至,等來的卻不是飛雪,而是戲班班主和幾個嘍囉。天旋地轉,地轉天旋。蘸鹽的皮鞭抽打在身上,皮早就開了,紅色的肉絲絲縷縷地朝外翻著,皮鞭上的鹽水又見縫插針的渴了一般迅速滲進肉裡,那身體便像曬的半乾的臘肉,血的腥味混著鹽水的鹹味,燻得人想流淚,眼淚卻也是一樣的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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