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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第1/4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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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半張著嘴,有些懷疑我聽到的。我懷疑的不是內容,而是沒想到。忠孝節義的故事道理我是聽慣了;劉備三顧茅廬,孔明該不該重出江湖、嶽元帥又應不應該接下那道道催命的金牌的爭論辯議我也不陌生。但我沒想過,我那連小學都沒畢業、腦袋裡的養分全汲取自歌仔戲、野臺戲和賣藥的講古廣播電臺的父親,會說出這樣一番脫軌的道理。我爸如此不合時宜、缺乏虔順帶質疑的宗教觀以及和他身份階層毫不相稱的舉止想法,加上他吃藥的習性,在聚落裡,一向只落得突大滑稽。沒有人會認真聽他的,一個做工的懂什麼,他太褻瀆。但就衝著那句“讓被殺的豬牛雞魚死得值得一點”,忽然地我覺得,我們的人生是這樣的可鄙,可鄙中是這樣的無能為力。我那大字不識一個都好說天道地的父親,終究還是大字不識一個;我那吃齋唸佛拜神的母親,到頭來要依恃的還是現實的道理。但我從來沒見過一個野性的東西為自己覺得難過。

“哪天我死了,你們也不用埋了。燒成灰隨便灑一灑,看是海里還是從山坡,比較乾脆,也不必要去什麼牌位。”爸將碗盤疊成一堆,小心翼翼的移到桌子的一邊。

死了燒成灰變成浮游生物的食物或野草雜樹的養分,多幹脆,而且省錢。

“總要燒點紙錢吧。”我已經背起書包,把雨傘抓在手上。

“人都死了還要什麼錢。”爸一邊擦桌子,一邊舉起手揮了揮,像是趕我出門,也像在說算了。

算了。人死了還要什麼錢。你看過一隻被宰殺的雞羊要什麼蟲草飼料嗎?外頭果然颳著我意料中的強風浪雨。雨傘是不管用的,這風已不是從特定的方向掃來,有特定的防備向度,它來自上下四方,八荒九垓。

八荒九垓。我心頭突然冒出這句話。從翻花的雨傘的邊緣,躲閃的可以看到海,狂風浪雨在那處似乎顯得更猛更強。那是太平洋,我們的八荒九垓。這不是文學性的形容詞,是我們現實的、迎面的張望。

常常,現實和真實,在這裡我會弄混淆。更實是一種存在,像太平洋的存在,實心的;現實是抽像的社會性概念,必須面對的壓迫。不知道這樣的解釋對不對,但這種分別是必要的。真實是人死了不再會需要錢,現實是人死了還要什麼錢。季風是一種真實,翻花的雨傘和潮溼是現實。但它們同時存在,分別是必要的,卻也沒有意義。

真的是沒意義。原應該讓我擋風遮雨的雨傘毫無作用,走到車站,不例外的,我身上的衣服全被打溼。這常讓我有種演電影的逼真感,那種主角落難,或逢遭挫折襯上配樂加上柔焦的浪漫鏡頭。只是,角色不只我一個。亭子裡,一男一女已經在裡頭先佔去背風的位置。女的何美瑛我知道,她爸是有名的好睹,不管麻將牌還是撲克牌,只要一屁股坐下不輸幹了絕不會站起來,還曾鬧出脫褲子抵押的笑話。

她媽在茶室上班,一張臉老是塗得像在演歌仔戲,她姐姐聽說在酒家上班,大肥枝嘴巴里那種“不得了”的,她底下還有一個妹妹在讀國一,十來歲就懂得蹺家。他們魚目混珠在下坡的人家中,其實也不算太觸目,只是點綴。

村子裡處處是傳奇,像阿旺那種和死了丈夫拖瓶帶罐的婦人同居,也不算故事。

起碼我就知道海仔的妹妹在日本是在賺的,下坡修車的高明家好本事買了一間七百萬的房子,據說是他在臺北讓人包的姐姐出的錢,還有隔壁鄰阿火的兒子學人家吸那些有沒有的倒黴被警察抓到,現在人還在勒戒所裡,還有——太多了,我講不完。

小說電影老喜歡將這種柴米油鹽的生活描述得大驚小怪,充滿戲劇性的誇張,然而生活究竟只是生活,套上一堆文學或社會學的形容詞,還是生活,而且平常。

像何美瑛家的,像我家的。

何美瑛旁邊站的男孩子我也知道。阿旺就住何家隔壁,難怪他們熟得那麼快。

山坡上遇到時的那種不耐煩他已經收斂起來,臉上是不理人的神氣。阿旺姓吳,但我知道他們三個小孩都不跟阿旺姓。他們姓他們自己的。那男孩姓張,名浪平。風平雨平,取得好學問,我爸這麼說,像他的“順平滿安”但知道了也不怎麼樣。我們是不跟彼此講話的。上坡跟下坡未來就有地理上的隔閡,我們要爬比較多的樓梯,生活上攪不到一塊。但主要的還是態度問題。我覺得我跟這些人是不一樣的,既然不一樣,能聊些什麼呢?我在前段班,何美瑛在中後段,問她因式分解槓桿定理她也不懂,能一起切磋什麼?有距離是很正常的。再說,這也不是單向的,我看她也沒那個意思跟我攪和,我不知道貼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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