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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可怕地方時,我該怎麼對她說她兒子的事,她會有什麼激烈的反應,會暈過去嗎?會對我尖叫問我為什麼沒有看好她的兒子,為什麼這麼不負責任還優哉優哉地住在這房子裡寫自己的小說?也許會用指甲掐我的脖子。
我走進廚房找了半天,冰箱裡幾乎空無一物,咖啡瓶裡只剩下一點點的咖啡末了,我心煩意躁地掃視了一眼四周,動手準備杯子,調匙,方糖,刮下那些棕色粉末,泡了一杯咖啡,表層飄著白色的泡沫,看上去像黑店裡賣的劣質咖啡,我嚐了一口,還好沒有酸味。
她坐在沙發上,還在打量房間四周的佈置,她的目光在掛在牆上的天天的自畫像上停留了好久,那是天天畫過的最出色的作品,他畫出了自己雙眼中如冰谷般透明的寒意,他的畫筆中醞釀著某種難以捉摸的情感,他似乎在對著鏡子描摹自己五官的時候,他在享受孤獨中那股難言的愉快,他拋棄了鏡中的男孩,然後又向那男孩注入施了魔法的血液,使他重生,使他像團霧氣一樣頃刻間升騰到了天宇最高處。
我把咖啡遞給了她,她道了謝,毫不掩飾地盯著我看,“你比我預料的要好看,我原本以為你是個大個子。”我笑了笑,內心七上八下的。“唉,對不起,我還沒有正式介紹自己吧。我是天天的母親,你可以叫我康妮。”
她從手提包裡取出一盒精裝的古巴雪茄,我把一隻打火機遞過去,她小心地點上火,屋裡瀰漫著一股藍灰色的煙霧,那股味道有點點刺鼻,但帶著異域情調令人愉快,我們都放鬆了一些。
“我沒有預先告訴你們我回來的時間,但我以為這樣子比較妥當,我的兒子在信裡說他不希望我回來。”她浮上一個傷心的笑容。保養得當的臉上幾乎沒有明顯的皺紋,焗過油的頭髮烏黑髮亮,剪著靳羽西那樣的童花頭,在海外生活多年的華人中年女性似乎都鍾情於這樣的髮式,還有那樣咖啡色的眼影,那樣酒紅色的唇膏,那樣精緻剪裁的亮色衣裙,可能是海外的生活風氣鼓勵她們這樣隆重地修飾自我以彌補華人種族向來被主流社會輕視的邊緣地位。
她長時間地凝視著天天的自畫像,有種特別陰鬱的表情像剛從深水裡撈上來,接著她的目光移向那張從不整理的大床,我手足無措地坐在她邊上,準備接受一切來自母愛的嚴厲審問。果然,她開口了:“天天什麼時候會回來?……都怪我沒預先打電話或寫信來。”
康妮終於問到了正題,她的雙眼裡充滿了期盼和不安,像個等著重要時刻來臨的年輕女孩那樣。我張張嘴,口乾舌燥,“他……”
“對了。”她從包裡取出一張照片,“這是10年前我的兒子的照片,他那時候還是一張娃娃臉,個子也很小,等一下見到他,我恐怕是要認不出來了。”
她把那張照片遞給我,我看到的是一個瘦弱的,眼神安靜,穿一件咖啡色茄克,燈芯絨長褲,白色球鞋的少年,他站在一叢火紅的美人蕉前,太陽光照下來,他的頭髮柔軟發亮像蒲公英一樣,隨時都可以被風吹散,這是1989年秋天的天天,像以前我在夢中見到的朦朦朧朧的某一個場景,我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從一些色彩和氣息上辨認出了蹤跡。
“事實上,天天很長時間沒有住在這裡了……”儘管這些話很難出口,但我還是向她如實托出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我的大腦裡閃出一個又一個發著微光的飄行物,這是從記憶裡蒸餾出來的傷感而熱氣騰騰的東西。
康妮手裡的咖啡杯摔到了地板上,杯子沒有碎,但她的絳紅色的裙及膝蓋已全溼透了,她臉色蒼白,半晌沒有說話,也沒有對我尖叫,或做其他任何危險的舉動。
我有種莫名其妙的慰藉感,有另一個重要的女人來分享這份至深的傷痛之情,她看起來在竭力控制自己不失態。我跳起來去衛生間拿乾毛巾來擦她裙子上的咖啡漬,她擺擺手,表示沒關係或沒有心情。
“我的衣櫥裡有乾淨裙子,你可以挑選一條合適的換上。”
“我想去看看他,這可以嗎?”她向我仰起頭,無力的眼神。
“按規定這不行的,不過再過幾天他就可以出來了。”我柔聲說著,再次建議她把裙子擦乾或換下來。
“不用,”她喃喃地說,“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讓他變成那樣子的,我恨我自己,這麼多年來什麼也沒給他,我早就該把他接出去陪在我身邊的,就算他不肯我也應該強迫他那樣做,……”她哭起來,把紙巾掩在鼻子上哭。
“為什麼你從來沒想過來看看他,直等到現在?”我直率地問她,即使她的哭聲感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