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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敬地等他說話。 他說:“你這種穿法是朱家的,這裡不這麼穿。” 媽媽看了一眼自己的旗袍,沒有聽懂他的話,看著他,等他說下去。 孝宏爺爺其實是個很輕鬆的人,平日裡習慣說說笑笑,一點也不想擺長輩的架子,看到我媽媽發愣,就笑了,說:“你看這裡的女人,都是穿老布褲幹活的。你這身,又不過節又不做客,太齊整。” 在我們鄉下,“齊整”這個詞,含有漂亮的意思。 媽媽“哦”了一聲,點點頭,便轉身回家稟告祖母。祖母一聽就來氣:“就他管得寬!把他老婆都管成了痴子!” 話雖重,口氣卻是打趣式的,祖母說的時候還笑出聲來了。 “痴子”也就是瘋子,是指孝宏爺爺的前妻,祖母的妯娌,一直蟄居在我家西邊鄰屋的樓上。這是我們童年時代最渴望見到又最害怕見到的人物。她比我祖母年輕多了,我見到時大概也就是四十多歲吧,偶爾下樓來,不講話,也不給誰打招呼,不胖不瘦,表情平靜地輕聲自語著什麼,走不了幾步又上樓了。 記得我五歲時有一次從山裡採了一大把杜鵑花回來,在後門正遇到她下樓。她眼神定定地看了我手上的杜鵑花一會兒,又移眼看了看我。我分出兩隻花來送給她,她把花拿到眼前又細看了一下,卻立即塞回到了我手裡,轉身便上了樓,沒發出一點聲音。 前妻瘋了,孝宏爺爺又續娶了一位,那就是至今健在的我的小阿婆了。小阿婆只比我媽媽大三歲,卻長了一輩,她幹練爽利,豐腴白淨,是村子裡的一個人物,如果用現代傳媒的語言來定位,算是“該村婦女界的言論領袖”。小阿婆是從北邊的新浦沿嫁過來的,那裡靠著海,有漁業、鹽業、航運業,這比我們村裡開化。據說小阿婆還見過在整個浙北、浙東都鼎鼎有名的強勢士紳王堯輝先生。王堯輝的強勢,在於他有效地掌控了三北地區的鹽業,這可是身價無限的土皇帝,早被此間村民神化了,小阿婆居然見過!光憑這一點,就使她在村民中的地位不凡。 小阿婆告訴鄉親:“連王堯輝家的傭人也吃得起餛飩。”然後她細細講述餛飩是什麼。非常薄的麵粉皮子,包住了一點點最新鮮的肉餡兒,水一煮,薄皮子像雲一樣飄起來了。鄉親們一聽,心也飄起來了。 孝宏爺爺把這麼一個見過世面的小阿婆娶到了家裡,實在讓村裡人佩服不已。他總是坐在村頭草垛邊的石墩上,曬著太陽,調笑著每一個走過的人。但是,別人不敢反過來調笑他,一是因為他輩分高,二是因為他家裡有這樣一位妻子。連妻子都能隨口說說王堯輝了,那丈夫如何了得,天下還有什麼事不在他的眼皮底下? 但是,正是這位孝宏爺爺,不能接受我媽媽的旗袍。難道,連見多識廣的小阿婆也沒穿過旗袍?王堯輝家如此豪門,女眷如雲花團錦簇,小阿婆沒穿過總也見過吧? 媽媽問祖母,祖母想了想,說:“她當然見過,卻真沒見她穿過。新浦沿再怎麼,也不能和上海比。” “那我改穿長褲吧?”媽媽徵詢祖母的意見。 “其實隨便,都可以。”祖母說。 媽媽改穿長褲的第三天,孝宏爺爺又在草垛邊的石墩上把她叫住了,說:“你這長褲也不對,太瘦,這裡的褲子要寬大。也不能長到腳背,只能到膝蓋下面。” 這次媽媽不理了,仍然穿著長到腳背的瘦長褲,過幾天又輪換成旗袍。後來自己縫了一條褲子,寬大了一點,但還是長到腳背。 鄉親們天天晚上聚到我家來,看媽媽讀信、寫信,時間一長,也都習慣了她的旗袍和瘦長褲。  '返回目錄'  
舊屋與旗袍(4)
讀信寫信,是在讀寫一座村莊。 媽媽快速地進入了村莊的內心。 其實遠不止是這座村莊。讀信、寫信的另一端,大多是上海。上海是由一批批闖蕩者營造起來的,來自浙江農村的闖蕩者又顯得特別重要。例如,我家向南不遠龍山鎮農村的那個闖蕩者就當上了海商會會長,他叫虞洽卿,上海最熱鬧的一條大路曾以他的名字命名。但是,多數闖蕩者都沒有出名,他們中的一小撥來自我們村莊,平生只有我的媽媽在不斷地書寫著他們的名字。 終於,媽媽發現,外出的闖蕩者也都不識字,收到鄉間妻子來信後還要請別人來讀。這讓她愕然了。 她原來以為自己是一對對夫妻間惟一的“傳話者”,因此儘量把妻子們的委婉心語細緻表述,誰知,這種表述仍然不能直接抵達。對方找到的讀信者一定是男人,他們能傳達這些哀怨村婦的隱隱心曲嗎? 那麼上海,浙江農村為了造就你這座城市所支付的情感代價,實在太大了。 媽媽太熟悉上海,因此深知兩端之間的不公平。 她知道不公平是永恆的,但她要做點事。 幾年讀信、寫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