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駐紮處沒有水源,部隊就在城門口找到淺淺的一窪水,像是從地裡滲出來的,紅紅黃黃的,極不乾淨,但是總比沒有水要好。他們就喝這水,用這水煮飯。
二十一軍的一個士兵,蹲在空曠處,草紙是奢侈品,沒有的,他因此想找一塊石頭來清理自己。當他用力把一塊冰雪覆蓋的石頭掰開時,發現石頭下面竟是一隻手臂,一隻穿著軍服的手臂,凍成青色的。
原來不是沒有戰壕,所有的戰壕都被掩埋了。把戰壕挖開一看,裡頭埋了七百多具屍體,是共軍的。這溝裡躺著的所謂共軍,張拓蕪知道,很多也不過是被拉來的農家孩子。挖出來的屍體,摸摸軍服裡的口袋,每個口袋裡都有被雪水浸透了的家書和親人的照片。
等一下,班長說,如果城內有戰壕,那麼城外就一定有護城河。
二十一軍在城牆外應該是護城河的地方開始挖掘。
雪停了,大地凝結成冰,鏟子敲下去,空空作響。天上沒有一隻飛鳥,地上沒有一株樹,唯一突出地面的是水塘邊高高矮矮的蘆葦,水塘被雪覆蓋,蘆葦在冬天裡一片衰敗,像鬼魅般的黑色斷齒。
多年後,張拓蕪讀到瘂弦的詩,他馬上就想到鹽城這一片孤苦寒瑟、萬物如芻狗的冰封平原。
鹽
二嬤嬤壓根兒也沒見過退斯妥也夫斯基。春天她只叫著一句話: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天使們就在榆樹上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沒有開花。
鹽務大臣的駱隊在七百里以外的海湄走著。二嬤嬤的盲瞳裡一束藻草也沒有過。她只叫著一句話: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天使們嬉笑著把雪搖給她。
一九一一年黨人們到了武昌。而二嬤嬤卻從吊在榆樹上的裹腳帶上,走進了野狗的呼吸中,禿鷹的翅膀裡;且很多聲音傷逝在風中: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開了白花。退斯妥也夫斯基壓根兒也沒見過二嬤嬤。
他們總共找到三千多具屍體,扔在護城河裡。全是四十九軍的國軍,胸前繡著“鐵漢”二字,是王鐵漢的部隊。因為冷,每個被挖出來的人,雖然面色鐵青,但是眉目清楚,很多沒有閤眼,突出的眼睛對著淡漠的天空,像醃過的死魚。這三千多具屍體,很多,大概也是十七歲。
原來二十一軍這段日子飲用的、煮粥的那窪紅紅黃黃的水,是屍體混著融雪逐漸滲上來的血水。
拓蕪的部隊在重埋這些無名無姓的屍體的時候,也差不多就是吳阿吉、陳清山在鳳山開始行軍的時候。他們的班長說,走到中午就回來吃飯,所以什麼都不要帶。但是他們一直走一直走,口令讓他們停住時,發現這是高雄港;一艘又一艘的運輸艦靠在碼頭,等著送他們到中國的戰場。
深冬啊,一九四六。
53,如要凋謝,必做櫻花
阿吉、清山、拓蕪都是一九二八年出生的孩子,他們的哥哥們,比他們大個幾歲,早幾年來到十七、八歲或二十歲這個關口,作出人生重大的決定。譬如比他們大五歲的蔡新宗、大八歲的柯景星。
蔡新宗的家在日月潭邊的魚池鄉,柯景星是彰化和美人。他們二十歲時,碰上的不是改朝換代的一九四五而是戰時的一九四二,臺灣還是日本的國土,蔡新宗已經改名叫“藤村茂”,柯景星很快會改名叫“河村輝星”。
和多數的臺灣孩子一樣,蔡新宗和柯景星上學時,每天早上朝會由校長指揮,先向日本天皇的皇居遙拜,在敬禮注視中升起太陽旗,然後齊聲唱國歌。國歌叫“君之代”,歌詞優美,有中國“楚辭”的味道,雖然孩子們不學“楚辭”:
皇祚
皇祚連綿兮久長
萬世不變兮悠長
小石凝結成巖兮
更巖生綠苔之祥
上課的時候,孩子們學“教育……諭”,一八九零年以天皇之名頒發的“教育……諭”,教導孩子們“一旦緩急則義勇奉公以扶翼天壤無窮之皇運……”。少年時,他們就會學“軍人……諭”。那是一八八二年所頒,要孩子們效法軍人精神,“盡忠節”、“正禮儀”、“尚勇武”、“重信義”等等,而所有這些品格鍛鍊的最高目標,就是效忠“天壤無窮之皇運”。
隨著太平洋戰場上的緊張,殖民地的思想教育轉為積極。原來大家能唱愛哼的臺灣流行歌,一首一首填進了新詞,配上了進行曲的節奏,一一變成軍歌。“月夜愁”變成“軍夫之妻”,“望春風”變成“大地在召喚”。周添旺填詞、鄧雨賢譜曲的“雨夜花”,人們愛它的溫柔婉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