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部分(第2/4 頁)
艦甲板上就滿滿是官兵,船,要啟航了。發出的汽笛聲,既優美又有點哀愁,好像整個天和地之間就是它的音箱。
有一次,一個常常從軍艦上帶一整桶冰淇淋來給我們的海軍叔叔很久沒出現,當我們追問冰淇淋的時候,父親說,他“犧牲”了。
我不明白什麼叫“犧牲”。
但是我知道我和別人不一樣。一班六十個孩子裡,我是那唯一的“外省嬰仔”,那五十九個人叫做“臺灣人”。我們之間的差別很簡單:臺灣人就是自己有房子的人。不管是大馬路上的香鋪、雜貨店,或是鄉下田陌中竹林圍繞的農舍,那些房子都屬於他們。你看,房子裡面的牆壁上,一定有一幅又一幅的老人畫像,祖父祖母的、曾祖高祖的。院子裡不是玉蘭,就是含笑,反正都開著奶白色的花朵,有包不住的香。
他們從不搬家。
我並不知道,這些東西,在美君的淳安老家裡,都有。我只知道,沒有誰和我一樣,住在“公家宿舍”裡。公家宿舍,就是別人的房子,前面的人搬走了,你們搬進去,心裡知道,很快又得搬走。前任可能是夫妻兩個,你們卻可有兄弟姊妹四五六七個。臥房反正只有一間,所以你看著辦吧。那被現實培訓得非常能幹的美君,很快就搭出一個克難間,走廊裡再添一張雙層床,也能住下。
臺灣人,就是那清明節有墓可掃的人。水光盈盈的稻田邊,就是墳場。孩子們幫著大人抱著錢紙,提著食籃,氣喘喘走在窄窄的田埂上,整個田野都是忙碌的人影,拔草、掃墓、焚香、跪拜、燒紙……一剎那,千百道青煙像仙女的絲帶一樣柔柔飄向天空,然後散開在水光和淡淡天色之間。
墳場外,沿著公路有一排木麻黃。一個十歲小女孩倚著樹幹,遠遠看著煙霧繚繞中的人們。更遠的地方,有一條藍色的線,就是大海。
我也是永遠的插班生,全家人跟著槐生的公職走。每到一個地方,換一個宿舍,又被老師帶到一班六十個孩子面前,說,“歡迎新同學。”當你不再是新同學,有玩伴可以膩在一起的時候,卻又是走的時候了。
美術老師說,“今天你們隨便畫。”很多孩子就畫三合院,短短的紅磚牆圍著屋簷微微翹起的老屋,後面是竹林,前面有水塘,細長腳的白鷺鷥畫得太肥,像只大白鵝,停在稻田上。
我畫的,往往是船,正要經過一個碼頭。畫得不好,海的藍色忽重忽輕,碼頭好像浮在水裡,船的方向,看不出是離港還是進港。
那種和別人不一樣的孤單感,我多年以後才明白,它來自流離。如果不是一九四九,我就會在湖南衡山龍家院裡的泥土上,或者淳安新安江畔的老宅裡,長大。我會和我羨慕的臺灣孩子一樣,帶著一種天生的篤定,在美術課裡畫池塘裡的大白鵝,而不是大海里一隻小船,尋找靠岸的碼頭。
73,兩個小男孩
認識了王曉波和鄭宏銘以後,我發現,找不到碼頭的,可能不只十歲的我。事情不那麼簡單。
曉波,從十歲起,就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
他生在一九四三年,跟著憲兵營長的父親,一家人在一九四九年從江西來到臺中。有一天,爸爸沒有回家,媽媽也不見了,家中一片恐怖的凌亂。外婆哭著跟曉波解釋:深夜裡,憲兵來抄家,把媽媽帶走了。媽媽正在餵奶,於是抱著吃奶的嬰兒,一起進了監牢。
曉波記得母親在押解臺北之前,跟外婆辭別,哭著說,就當她車禍死亡,請媽媽將四個幼兒帶大。
這個二十九歲的年輕女性,在一九五三年八月十八日執行槍決。曉波再見到媽媽,只是一罈骨灰。營長父親因為“知匪不報”,判處七年徒刑。
十歲的男孩王曉波,在一九四九年以後的臺灣,突然成為孤兒。他帶著弟妹每天到菜市場去撿人家丟棄的菜葉子回家吃。有一次外婆一個人到蕃薯田裡去找剩下的蕃薯頭,被人家一腳踢翻在田裡。
讀書的整個過程裡,除了捱餓之外,這男孩要小心翼翼地不讓同學發現他的“匪諜”身世,但是,老師們都知道。一犯錯,老師很容易一面打,一面就脫口而出,“王曉波站起來,你這個匪諜的兒子!”
王曉波後來在臺大哲學系任教時,自己成為整肅物件。被警總約談時,偵訊員直接了當地說,“你不要像你母親一樣,子彈穿進胸膛的滋味是不好受的。”
說起這些往事,他笑得爽朗。所有的孤獨、受傷,被他轉化為與底層“人民”站在一起的“我群感”。他很自豪地說,“我來自貧窮,亦將回到貧窮。”我一邊戲謔他是“偏執左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