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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歲就被抓來啦?”
“對,”林文彩說,“到烏坵,連個遮風遮雨的地方都沒有,吃的也不夠,每天都很餓,又想家,每天哭一直哭。”
“然後,”我問他,“那—─你是不是哭完了,一轉身,就到對岸去抓別的小孩呢?”
“那當然。”他說。
“可是,”我一邊設想那狀況,一邊問,“對岸就是你的家人和親戚;你等於是回家去抓你親戚和鄰居的小孩?”
“對啊,”七十三歲的阿彩直率地看著我,“吃誰的飯,就當誰的兵嘛。你十三歲你能怎樣!”
游擊隊經常突襲。有時候,因為需要醫療,會把對岸村子裡整個診所搶回來,除了藥品和裝置之外,醫師和護士,一併帶回。
阿彩的游擊隊在突襲對岸的時候,也正是幾千個年輕人從香港被送到塞班島去接受空投訓練的時候。美國中情局在馬祖建了據點之後,游擊隊成為正式的反共救國軍,由美國支援。一九五五年,這些游擊隊開始有了正式的編制,有了薪餉,停止了海盜掠奪。
在上千次的突襲中,犧牲的游擊隊員不計其數。“反共救國軍特別勇敢。有一次,一百零五個人出去,”林文彩回憶說,“死一百零五個人。”
當年穿個短褲、腰間插把刀就敢游泳去冒死犯難的反共救國軍,在時光的流轉中,大多已凋零,還在的,也都步履蹣跚了。十幾年來,老人家們一直在陳情、上訴,他們說,犧牲了那麼多人,也罷了,我們只要求國家依照規定償還從一九四九到一九五五年之間欠我們的薪餉。
這是一筆一九四九的債,沒有人理會,因為人們多半不瞭解他們的歷史,凡不瞭解的,就不在乎。
林文彩在十三歲那年被綁到烏坵變成游擊隊以後,第一次回家,已經是一九八九年。父親被鬥死,兄弟已亡故,剩下一個老媽媽,見到阿彩,哭倒在地上。
那二十海浬外的湄州島,天氣好的時候,肉眼看得到。但是林文彩一九八九年,從烏坵要回到湄州,不是個簡單的旅程。
首先,他必須搭船到高雄;船,一個月才有一班。
從高雄,他搭火車到桃園機場。火車行程,大概四小時。
從桃園機場,他飛到香港。
從香港機場,他飛往福州。
到了福州以後,他叫了車,開兩個多小時,到莆田。從莆田到湄州島,他還要走陸路和水路,再加兩個小時。
每一個轉站都需要等候的時間,換算下來,從烏坵到湄州大概是二十四個小時。林文彩如果從烏坵直接跳上舢舨噗突噗突開到湄州,只需要半個小時,但是他這麼做,是要觸犯國家安全法的。如果運氣不好他沒趕上烏坵到高雄的船,他需要的花的時間就是一個月再加二十四小時。
這麼算也不對,事實上,阿彩走這二十海浬回家的路,花了整整四十年。
烏坵,到二零零九年的今天,還是臺灣的“前線”。每十天,才有一班船。在臺灣海峽的洶湧大浪中,我踏上烏坵的岩石。整個島,挖空了,地底下全是戰壕。地面上,舉目所及,盡是碉堡,滿山都是防傘兵降落的裝置,連觀音廟和媽祖廟都塗上了陸戰隊的草綠迷彩,被重重鐵絲網圍繞。
粉紅金紫的夕陽從大陸那邊下沈,可以看見對岸的漁船點點,在黃昏的海面悽迷如畫。但是,不要被那美麗所騙。這一邊,所有的大炮都對著漁船的方向。對面的海岸線,有上千枚的飛彈,對準這邊。
因為是戰地,烏坵沒有燈火。夜來臨的時候,滿天星斗如醉。在徹底無光的荒野上行走,你的眼睛,反而很快就清澈了,看見山色朦朧、海水如鏡。
但是我沒走多遠就被追了回來;照顧我計程車兵擔心,黑夜中站哨的衛兵跟我要“口令”,答不出來時,後果嚴重。
72,木麻黃樹下
高雄碼頭上。
看著碼頭旁邊那天底下最大的倉庫,不明白為什麼那些人那樣地倉皇無助;那個坐在門邊兩眼無光、心神分離的老婆婆,又為什麼看起來那樣孤單、那樣憂愁?
我也不明白自己。
每天沿著七賢三路,從高雄碼頭走到鹽埕國小,下午又從鹽埕國小走回碼頭,但是同行的小朋友總是在碼頭外面就回頭走了,他們不能進來。我知道我住在一個管制區裡面,碼頭是管制區。為何管制?我不明白。
我站在碼頭上,揹著書包,看軍艦。軍艦是灰色的,船身上寫著巨大的號碼。穿著海軍制服的兵,從碼頭一一走上旋梯,不一會兒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