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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一邊不禁想到,十歲的王曉波,也一定曾經一個人在木麻黃下面站著吧?
我約了鄭宏銘,跟我一起去新竹北埔的濟化宮,那是一個山裡的廟,聽說供奉了三萬三百零四個牌位。有人從日本的靖國神社,把所有陣亡的臺籍日本兵的名字,一個一個用手抄下來,帶回新竹,一個一個寫在牌位上,為他們燃起一炷香。
我想到山中親自走一趟,看看這些年輕人的名字。他們是陳千武、蔡新宗、柯景星、彭明敏、李登輝的同齡少年,只是這三萬多人,沒有機會變老。
這個二十九歲的年輕女性,在一九五三年八月十八日執行槍決。曉波再見到媽媽,只是一罈骨灰。右邊是七歲的王曉波。
和王曉波同樣在一九四三年出生的淡水孩子鄭宏銘,一歲時,開診所的醫生父親被徵召到南洋,上了那條神靖丸。戰爭末期,幾乎每一條曾在太平洋水域行駛的日本船艦,都冒著被炸沉的危險。神靖丸從高雄港出發,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二日,被美軍炸沉。
即使知道要戰敗了,戰爭的機器一旦轉動,是很難叫停的,日本仍舊把臺灣的精英,一批批送往南洋。
肅靜的大堂裡,三萬多個牌位整齊地排列,一個緊挨著一個,狹窄的行與行之間只容單人行走,像圖書館中的書庫。有一個身影,正跪在兩行之間,用原住民族語祈禱。鄭宏銘屏著氣,一行一行慢慢地行走,連腳步聲都輕得聽不見。
他在找自己父親鄭子昌醫師的牌位。
宏銘從小就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有一天,鎮公所來一個通知,要他們去領父親的骨灰。領到的盒子開啟一看,沒有骨灰,只有一張紙。
宏銘從小就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他不明白,但是察覺到,族人對他特別溫柔、特別禮遇。
他不明白,但是察覺到,族人對他特別溫柔、特別禮遇。跟著母親走訪親戚時,雞腿一定留給他。那特別的溫柔,是以父親的喪生換來的。
因為沒有爸爸,母親必須外出打工,宏銘也變成永遠的插班生,跟著母親的工作,從一個學校到另一個學校。因為沒有爸爸,繫鞋帶、打領帶、刮鬍子,這種爸爸可能教兒子的生活技能,宏銘全部自己在孤獨中摸索;他不敢問,因為問了,人家就可能發現他的“身世”。一九四五年再度改朝換代以後,為日本戰死,不是光榮,而是說不出口的內傷。
鄭宏銘的母親找父親的骨灰,找了很多年,到八零年代才聽說,隨著神靖丸沉到海底的骸骨,被安置在靖國神社裡。母親就奔往靖國神社。
“靖國神社”這四個字,在他們所處的周遭環境裡,是一個塞滿火藥、一點即爆的歷史黑盒。對鄭宏銘母子,卻只是“父親你在哪裡”的切切尋找。靖國神社裡並沒有神靖丸喪生者的骨灰,於是鄭宏銘開始認真起來,母親沒有找到的,他想為她完成。
和鄭宏銘在三萬多個靈位中行走,這裡靜得出奇——三萬多個年輕人最後落腳的地方,除了少數家屬,沒有任何人會來到這裡。站到歷史錯的一方去了,你要受得起寂寞。
寺廟外賣紙錢和汽水的婦人說,“起風的時候,暗時,會聽到哭聲從廟裡頭傳出來……”一個本來坐在柱子邊用斗笠遮著臉打盹的男人,突然拿下斗笠,說,“還有人聽見百萬戰馬在跑的聲音……”
在新竹那一天,鄭宏銘沒有找到父親的牌位。走出寺廟,他看來真的有點落寞。
鄭宏銘到今天都還覺得想不透:父親錯在哪裡?診所荒廢了,家裡有年輕的妻,一個一歲大的愛哭愛笑的孩子,醫學院畢業的父親,難道想去戰場赴死嗎?生下來就是日本的國民,難道是他自由的選擇嗎?
王曉波和鄭宏銘,互不相識,但是他們在同一個島上長大,同一年,考進臺灣大學。
都是臺灣人,但是他們心裡隱忍不言的傷,痛在完全不同的地方。
他是我兄弟
我踏上烏坵的岩石。整個島,挖空了,地底下全是戰壕。滿山都是防傘兵降落的裝置,連觀音廟和媽祖廟都塗上了陸戰隊的草綠迷彩,被重重鐵絲網圍繞。
尋人啟事
即使是內戰六十年之後,海峽對岸的尋人啟事從來沒有間斷過。
2009…05…06
尋找哥哥劉長龍
我想找我哥哥,他是陝西省安康市吉河鎮單嘉場人。一九四八年被國民黨抓壯丁,現在可能有八十歲,以前在鼓樓街學鐵匠。曾經來過一封家信,說在雲南打仗。我叫劉長記,希望你們幫我找找,感激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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