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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裡平均一天餓死六個人。
和田村一樣,臺中一中畢業的陳千武,在滿伏殺機的漫漫黑夜裡,眼睛閃著思索的光,沉默不語,低頭寫詩:
野鹿的肩膀印有不可磨滅的小痣
和其它許多許多肩膀一樣
眼前相思樹的花蕾遍地黃黃
這已不是暫時的橫臥脆弱的野鹿抬頭仰望玉山
看看肩膀的小痣
小痣的創傷裂開一朵豔紅的牡丹了
黃黃的黃昏逐漸接近了……
血噴出來……
陳千武記得無比清楚,新兵上船前,每人“各自剪一次手腳的指甲,裝入指定的紙袋裡,寫清楚部隊號碼和兵階、姓名、交給人事官。指甲是萬一死亡無法收拾骨灰時,當作骨灰交還遺族,或送去東京九段的靖國神社奉祀用的。”
如果二三九師的田村沒死在他日記停擺的那一天,而跟著部隊進入一九四四年的秋冬交接之際,他一定會在日記裡記下這人間的地獄;盟軍各國俘虜關在集中營裡,但是日軍本身所在的每一個島,已經是一個一個天然的俘虜島。補給斷絕,利瓦伊恂生病的隊友被推進大坑活埋,“八百壯士”的國軍被逮去做人體實驗,日軍的部隊自己,已經開始人吃人。
臺中一中畢業的陳千武,在滿伏殺機的漫漫黑夜裡,沉默不語,低頭寫詩。
第五回高砂義勇軍的隊員Losing這樣靜靜地說他的往事:
我的朋友,來自霞雲的泰雅族戰死了,我很傷心,我把他埋起來,埋在土裡面。後來我出去了一天,回來之後,我的朋友被挖起來,被日本人刮掉手臂和大腿的肉。那時大家都很瘦,只有這兩個地方有肉。那時候有命令下來說,美國人的肉可以吃,但是絕對不能吃自己日本人的肉,但都沒有效果,因為沒有東西可以吃,連自己日本人的肉都吃。
美國人的肉可以吃?
是的,一九四四年九月二日,一架美國飛機在父島被日軍擊落,機上九名飛官墜入海里,其中八個被日軍俘虜。
俘虜中其中四個被斬首,另外四個美國飛行員,被日本軍官殺了,然後煮熟吃掉。
九人中唯一倖存的,來自麻州,剛剛滿二十歲,在海中危急漂流的時候,被美國潛艇浮上水面搶救。
這個死裡逃生的年輕人在六十五歲那年,當選為美國第四十一任總統,他的名字叫喬治·布什。
二十四歲的史尼育唔和年輕的布什同一時間在太平洋的飢餓戰場上,命運卻那麼不同。史尼育唔是臺東東河鄉長大的阿美族,一九四三年被送到印度尼西亞摩洛泰島做“高砂義勇軍”時,兒子才出生一個月。布什被救起後的第十三天,盟軍登陸摩洛泰島,和日軍短兵相接,日軍節節敗退,史尼育唔在混亂中愈走愈迷路,找不到自己的部隊,又害怕被敵軍發現,於是在叢林中愈走愈深。
一九七四年,有一天,摩洛泰島上居民向警察報案了:叢林裡有個幾乎全身赤裸的野人,嚇壞了女人和小孩。印度尼西亞警方動員了搜尋隊,三十個小時後,找到了這個野人——野人正在劈柴。
史尼育唔被發現的時候,他身邊還有兩枝三八式步槍、十八發子彈、一頂鋼盔、一把軍刀、一個鋁鍋。他很驚恐地舉起乾枯黝黑的雙臂做出投降的姿勢——他以為,這回美軍終於找到他了。
史尼育唔是他阿美族的名字,但是從軍時,他是“中村輝夫”。一九七五年回到臺灣家鄉以後,改叫漢名“李光輝”。到機場接他的,是他已經長大的兒子,他的妻,三十年前接到日軍通知丈夫陣亡,早已改嫁。
從叢林回到家鄉,五十六歲的李光輝,能做什麼謀生呢?人們在花蓮的阿美族“文化村”裡見到他,穿著叢林裡的騎馬布,做出“野人”的樣子,供日本觀光客拍照。
觀光客問他,是什麼支撐了他在叢林中三十一年?他詞不達意地說,“我……一定要回到故鄉。”
史尼育唔、利瓦伊恂、“八百壯士”、陳千武、柯景星、蔡新宗,喬治.布希,還有宇都宮市的田村吉勝,都是同一時代裡剛好二十歲上下的人,在同一個時間,被一種超過自己的力量,送到了同一個戰場。
二零零九年五月,臺灣的影像藝術家蔡政良到了新幾內亞。他的祖父和史尼育唔是東河的同鄉,同一個隊伍梯次被送到南洋。他想走一遍祖父的足跡,拍成紀錄片。在新幾內亞,他發現,到處都是武器的殘骸碎片、生了鏽裹著泥巴的飛機螺旋,裸體的孩子們抱著未爆的炮彈,天真爛漫地讓觀光客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