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部分(第2/4 頁)
虛土或坷垃正頂著他的腰骨,很隨意、很舒展地把土地當做床鋪,一邊均勻地呼吸,一邊用手抓著那溼漉漉的碎土,將它們在手裡捏成團兒,再揉成碎末,這樣反覆幾下,再起身看看他翻過的土地,邁著勻稱的腳步,東西走走、南北行行,丈量一番,在心裡默算一陣,又用一根小棍,在地上筆算幾下,父親那滿是紅土的臉上,就有了許多淺色粲然的笑容。
我問:“有多少地?”
父親說:“種豆子夠咱們一家吃半年豆麵,種紅薯得再挖一個窯洞。”
然後,就挑起一擔我撿出來的料礓石,下山回家去了。那料礓石雖然不似鵝卵石那麼堅硬沉重,可畢竟也是石頭,挑起時父親是拄著钁柄才站了起來的。然他在下山的路上,至多也就歇上一息兩息,就堅持著到了家裡。路上你能看見他的汗一粒粒落在地上,把塵土砸出豆夾窩似的小坑,像落在日頭地裡的幾滴很快就又將被曬乾的雨滴一樣。我跟在父親身後,扛著他用了一天的钁頭,覺得沉重得似乎能把我壓趴在地上,很想把那柄钁頭扔在腳地,可因為離父親越來越遠,竟還能清楚地聽見他在那一擔礓石下整個脊骨都在扭曲變形的咔嘣咔嘣的聲響,便只好把钁頭從這個肩上換到那個肩上,迅速地小跑幾步,更近地跟在他的身後,以免落在黃昏的深處。
到了家裡,父親把那一擔礓石放在山牆下邊,似乎是徹底地用完了自己的氣力,隨著那兩筐落地的礓石,他也把自己扔坐在礓石堆上。如果黃昏不是太深,如果天氣不是太冷,他就坐在那兒不再起來,讓姐們把飯碗端將出去,直到吃完了夜飯,才會起身回家,才算正式結束了他一天的勞作。這個時候,我就懷疑回家倒在床上的父親,明天是否還能起得來。然而,來日一早,他又如上一日的一早一樣,領著我和家人,天不亮就上山翻地去了。
這樣過了三年——三年的三個冬天,我們家的那塊土地徹底地翻撿完了。家裡山牆下堆的黃色的礓石,足夠表砌三間房的兩面山牆,而田頭溝底倒堆的礓石也足有家裡的幾倍之多,你不敢相信一塊地裡會有多麼多的礓石。你終於知道那塊比原來大了許多的自留地,其實都是從礓石的縫中翻撿出來的,也許七分,也許八分,也許有一畝見餘。總之,那塊田地對幾歲的你來說,猶如一個廣場,平整、鬆軟,散發著深紅香甜的土腥,就是你在田地裡翻筋斗、打滾兒,也不會有一點堅硬劃破你的一絲皮兒。因此,你似乎懂得了一些勞作和土地的意義,懂得了父親在這個世上生存的意義。似乎明白,作為農民,人生中的全部苦樂,都在土地之上、都根在土地之中、都與勞作息息相關;或者說,土地與勞作,是農民人生的一切苦樂之源。尤其從那年夏天開始,那塊土地的邊邊角角,都經過了根徹的整理,低凹處的邊岸用礓石壘了邊壩,臨路邊易進牛羊的地方,用棗刺封插起來,太過尖角的地腦,落不了犁耙,就用鐵鍁細翻了一遍;然後,在地裡扒出一片蘑菇似的紅薯堆,一家人又冒著酷暑,在幾里外的山下挑水,在那塊田裡栽下了它成為真正的田地之後的第一季的紅薯苗兒。
1 土地的身影(3)
也許是父親的勞作感動了天地,那一年風調雨順,那塊田地的紅薯長勢極好,因為翻撿礓石時已經順帶把草根扔了出去,所以那年的田裡,除了油黑旺茂的紅薯秧兒,幾乎找不到幾棵野草。凡從那田頭走過的莊稼人,無不站立下來,扭頭朝田裡凝望一陣、感嘆一陣。這時候如果父親在那田裡,他就會一邊翻著茂如草原的紅薯秧棵兒,一邊臉上漫溢著輕快的歡笑。
人家說:“天呀,看你家這紅薯的長勢!”
父親說:“頭年生土,下年就不會這樣好了。”
人家說:“我家冬天糧不夠時,可要借你們家的紅薯呀。”
父親說:“隨便,隨便。”
為了儲存那一地的紅薯,父親特意把我家臨著村頭寨牆的紅薯窯中的一個老洞又往大處、深處擴充套件一新,並且在老洞的對面,又挖了更大的一眼新洞。一切都準備完畢,只等著霜降到來前後,開始這一季的收穫。為了收穫,父親把頹禿的钁頭刺兒請鐵匠加鋼後又捻長了一寸;為了收穫,父親在一個集日又買了一對挑紅薯的籮筐;為了收穫,父親把捆綁紅薯秧兒的草繩,搓好後掛在了房簷下面。工具、心情、氣力,都已經準備好了,剩下的就是等待霜降的來降。
陽曆10月8日、9日,是霜降前的寒露,寒露之後半月,也就是霜降了。可到了寒露那天,大隊召開了一個群眾大會,由村支書傳達了由中央到省裡,又由省裡至地區和縣上,最後由縣上直接傳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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