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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子夜”這一場,匱乏、罪過、患難都不能接近浮士德,唯獨憂鬱不召而來,揮之不去,致使浮士德雙目失明。歌德的這個安排是意味深長的。憂鬱是典型的拜倫式氣質。歌德曾經表示:“我們需要刺激,沒有它就不能抵禦憂鬱。”但是,一切不知滿足的靈魂終歸都逃脫不了憂鬱,歌德透過浮士德的結局終於也承認了這一點。那麼,什麼是憂鬱呢?難道憂鬱不正是激情和厭倦所生的孩子嗎?
在拜倫身上,激情和厭倦都是一目瞭然的。歌德不同,他總是用理性來調節激情,抑制厭倦。不過,在他不知疲倦的廣泛卓絕的活動背後,他的厭倦仍有蛛絲馬跡可尋。他在七十歲時的一封信中針對自己寫道:“一個人在青年時代就感到世界是荒謬的,那麼他怎麼能再忍受四十年呢?”據說全憑他有一種天賦,即願望。可是,“願望是個奇怪的東西,它每天在愚弄我們。”難怪在他最親近的人心目中,他是個厭世者、懷疑主義者。其實,老年歌德由衷地同情拜倫,同樣透露了這一層秘密。
然而,最有力的證據還是要到他的作品中去尋找。在我看來,浮士德和靡非斯特都是歌德靈魂的化身。如果說拜倫的主人公往往集激情和厭倦於一身,那麼,歌德卻把他靈魂中的這兩個方面分割開來,讓浮士德代表永不滿足的激情,靡非斯特代表看破一切的厭倦。浮士德和少女跳舞,迷戀於少女的美,唱道:“從前做過一個好夢兒,夢見一株蘋果樹,兩顆優美的蘋果耀枝頭,誘我登上樹梢去。”靡非斯特便和老嫗跳舞,把這美的實質拆穿,唱道:“從前做過一個怪夢兒!夢見一株分杈樹,有個什麼東西在杈中,雖臭也覺有滋味。”浮士德凝望海潮漲落,偶然注意到:“波浪停止了,捲回海底,把驕傲地達到的目的拋棄,但時間一到,又重演同樣的遊戲。”對於這無意義的重複,浮士德感到苦悶,遂產生圍海造田的念頭,決心征服“奔放的元素的無目的的力”,靡非斯特卻嘲笑說:“這在我並不是什麼新聞,千百年來我已經把它認清。”浮士德不倦地創造,在他徒勞地想把握這創造的成果的瞬間,終於倒下死去,此時響起合唱:“已經過去了。”靡非斯特反駁道:“為什麼說過去?過去和全無是同義詞!永恆的創造毫無意義!凡創造物都被驅入虛無裡!已經過去了——這話是什麼意思?那就等於說,從來不曾有過。”對於浮士德的每一個理想主義行為,靡非斯特都在一旁作出虛無主義的註解。從靡非斯特對浮士德的嘲諷中,我們難道聽不出歌德的自嘲?
過去等於全無。生命一旦結束,就與從來不曾活過沒有區別。浮士德式的靈魂之所以要不安地尋求,其隱秘的動機正是為了逃脫人生的這種虛無性質。“永恆之女性,引我們飛昇。”那個引誘我們不知疲倦地追求的女性,名字就叫永恆。但是,歌德說得明白,這個女性可不是凡間女子,而是天上的聖母、女神。所以,我們一日不升天,她對於我們就始終是一個可望不可即的幻影。
精神一面要逃避無常,企求永恆,另一面卻又厭倦重複,渴慕新奇。在自然中,變是絕對的,不變是相對的。絕對的變註定了凡胎肉身的易朽。相對的不變造就了日常生活的單調。所以,無常和重複原是自然為人生立的法則。但精神不甘於循此法則,偏要求絕對的不變——永恆,偏難忍相對的不變——重複,在變與不變之間陷入了兩難。
其實,自然中並無絕對的重複。正如潮汐是大海的節奏一樣,生命也有其新陳代謝的節奏。當生命缺乏更高的目的時,我們便把節奏感受為重複。重複之荒謬就在於它是*裸的無意義。重複像是永恆的一幅諷刺畫,簡直使人對永恆也喪失了興趣。對於那些不安的靈魂來說,重複比無常更不堪忍受。精神原是為逃脫無常而不倦地追求永恆,到後來這不倦的追求本身成了最大需要,以致當追求倦怠之時,為了逃脫重複,它就寧願撲向無常,毀滅自己。歌德在*裡談到,有個英國人為了不再每天穿衣又*而上吊了。拜倫指出有一些狂人,他們寧可戰鬥而死,也不願“捱到平靜的老年,無聊而淒涼地死去”。許多大作家之所以輕生,多半是因為發現自己的創造力衰退,不能忍受生命愈來愈成為一種無意義的重複。無聊是比悲觀更致命的東西,透徹的悲觀尚可走向宿命論的平靜或達觀的超脫,深刻的無聊卻除了創造和死亡之外別無解救之道。所以,悲觀哲學家叔本華得以安享天年,硬漢子海明威卻向自己的腦袋扳動了他最喜歡的那支獵槍的扳機。
但是,我要說,一個人能夠感受到深刻的無聊,畢竟是幸運的。這是一種偉大的不滿足,它催促人從事不倦的創造。儘管創造也不能一勞永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