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部分(第2/4 頁)
)
同一事,《明史》亦有記載:
七年冬至,詞臣撰南郊祝文用“予”、“我”字。帝以為不敬。彥良曰:“成湯祭上帝曰‘予小子履’;武王祀文王之詩曰“‘我將我享’。古有此言。”帝色霽【雨雲收散謂霽,比喻開顏】曰:“正字【桂彥良,官“太子正字”】言是也。”{33}
那時,每歲都要在專門日子裡在圜丘舉行祭天地大典,其間有祝文,而這種文字是由文臣負責起草,因為祭典的主角是皇帝,祝文自然要依皇帝的口吻來寫。結果朱元璋發現,祝文裡面居然有“予”、“我”這樣的稱呼,而不用皇帝自稱時專用的“朕”,這豈非大不敬?於是大怒,就要降罪祝文的起草人。這時,他的文字秘書桂彥良趕緊過來悄悄解釋:作者這麼寫,系用古典……原來,朱元璋這個大老粗,絲毫不知皇帝稱“朕”,遲至秦始皇時代才發明,而最早在湯武時代,古王也是以“予”、“我”自稱的。他白白鬧了笑話,卻又發作不得,一定很窩囊,好在貼身秘書及時提醒、遮掩,總算沒有當眾露怯。
另一件事則更令他蒙羞。
黃溥《閒中今古錄》載,洪武初年,朱元璋決定以後的政策向知識分子傾斜,並說“世亂則用武,世治則用文”。這自是高明之見,但卻引起那些跟他打天下的武人的不滿:
諸勳臣不平,上【朱元璋】語以故曰:“世亂則用武,世治則用文。”諸勳進曰:“此固然,但此輩善譏訕,初不自覺。且如張九四原禮文儒,及請其名,則曰士誠。”上曰:“此名甚美。”答曰:“孟子有‘士誠小人也’句,彼安知之?”上由是覽天下所進表箋,而禍起矣。
這回,他當著別人面,結結實實地出了一個大洋相。內中,“張九四”即張士誠,當年朱元璋的死對頭。此人出身我們前面說過,也是起於底層的鄙夫,原來連個大名兒都沒有,發跡後專門請文化人替他新起的,而改叫“張士誠”。眼下,那位進讒者吃準了朱皇帝文化素養有限,料定他不知道《孟子》裡有“士,誠小人也”這麼一句,故意下了一個套。朱元璋果然冒冒失失脫口讚道“此名甚美”,結果對方早等著呢,將這名字出處和盤托出,還加上一句“彼安知之”。這個“彼”明裡指張士誠,暗中諷刺的豈不正是朱元璋?朱元璋這個跟頭栽得可不輕,他原來在文化上就自卑,此刻本來以為簡簡單單的“士誠”兩字,無甚費解處,不料卻寄寓了這樣一個典故,而且裡面包含了那樣“險惡”的用心。自己一頭撞上去,熱臉貼了個冷屁股。這番羞辱非同小可,足令他記一輩子———看來,讀書人肚裡的彎彎繞確實多,一字一句都可能包藏蛇蠍心腸———所以黃溥敘罷此事,歸納道:從此朱元璋就以猜忌的眼光對待天下所進表箋,“上由是覽天下所進表箋,而禍起矣”。
這段情節雖只見於稗史筆記,但我倒覺得和人物、歷史都特別絲絲入扣。首先,那件事出在別人身上也就罷了,出在張士誠身上,尤易使朱元璋有“物傷其類”之感,他們雖是對頭,可一旦擺到文化人面前,卻一樣是苦出身,一樣會因肚皮裡沒墨水兒而隨便受人戲耍———這一定是他最強烈的感受。其次,這件事絕就絕在它的方式上,文化人靠什麼暗算了張士誠呢?語言和文字。透過此事,朱元璋明明白白認識到,千百年來由一代代文化人共同打造的話語體系,是一座隱喻和象徵的迷宮。你看,孟子的那句話,可以句讀為“士,誠小人也”,但稍改變一下,卻被句讀成“士誠,小人也”,來達到他們損人牙眼的目的。可見語言和文字,確是一柄殺人而不見血的刀!
這個故事的可靠,在於朱元璋一生屢興文字獄,一多半建立在咬文嚼字、胡亂猜謎的基礎上,都是摳字眼摳出來的文禍。他變得對文字高度警覺,疑神疑鬼,以致到神經質的地步。《朝野異聞錄》載:
當時以嫌疑見法者,浙江府學教授林元亮為海門衛作《謝增俸表》,以表內有“作則垂憲”句誅。北平府學訓導趙伯寧為都司作《長壽表》,以表內有“垂子孫而作則”句誅。福州府學訓導林伯璟為按察使作《賀冬表》,以表內有“儀則天下”句誅。桂林府學訓導蔣質為布按作《正旦賀表》,以表內有“建中作則”句誅。常州府學訓導蔣鎮為本府作《正旦賀表》,以表內有“睿性生知”句誅。澧【灃】州學正孟清為本府作《賀冬表》,以表內有“聖德作則”句誅。陳州府學訓導周冕為本州作《萬壽表》,以表內有“壽域千秋”句誅。懷慶府學訓導呂睿為本府作《謝賜馬錶》,以表內有“遙瞻帝扉”句誅。祥符縣教諭賈翥為本縣作《正旦賀表》,以表內有“取法象魏”句誅。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