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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的不同,對簡妮來說,就是有電了,可以聽唱機了。此刻,簡妮的心裡浮出了唱片裡的聲音:
“How do you do?
How do you do?
Glad to meet you;
Glad to meet you too。”
meet 和you中間用了連音,第二句的開頭,用的是第三聲,象用聲音在欠身。常常,他們一家在簡妮不學英文的時候,也在唱機上放這張唱片,象聽音樂一樣。在簡妮的印象裡,春天常常颳著從戈壁上來的狂風,玻璃窗上飛沙走石,透過家裡的白色尼龍窗幔,能看到外面細長的白楊樹下,有人象駱駝那樣頂著風慢慢走過去,大多數人都穿著軍隊那樣的綠色制服,但他們不是軍人,而是建設兵團的人。爸爸向簡妮保證過,總有一天,簡妮也會象姐姐範妮那樣被他們設法送出新疆,永遠不回來。
那時,爸爸在所有的傢俱上都貼上寫著英文名稱的小紙片,他說,當年他和郎尼叔叔學英文的時候就是這樣做的,小時候,他和郎尼叔叔的英文老師原先是個在上海住的荷蘭人,後來,朗尼叔叔的老師是個留學英國的上海人。爸爸寫的花體字,就是跟那個荷蘭人學的。只是他寫得不如牆上的那麼花哨。
爸爸是阿克蘇的團部中學的英文老師,還兼做音樂和美術老師。他在中學裡算得上是個倜儻的人,但到了上海以後,他一下子就顯出了蒼老和侷促,還有一股走南闖北的潑辣氣。如今,簡妮想象不出爸爸年輕的時候,將頭髮用吹風吹出一個飛機頭,穿著有銅拷鈕的小包褲,那還是奶奶沒有失蹤以前從香港寄回來的褲子。在腋下夾著一張比利翁樂隊的舞曲唱片,在上海招搖過市,是什麼樣子。那時候,象爸爸這樣因為家庭成分問題,高中畢業後無法考上大學的孩子,喜歡將自己打扮成這種上海小阿飛的樣子,悄悄混在一起跳舞。爸爸和媽媽就是在這種所謂的“黑燈舞會”上認識的。爸爸曾經學過當時媽媽走路的樣子,她將手肘卡在身體的兩側,邁著妖嬈急促的小步子,象四十年代美國電影裡的女人那樣搖晃身體。爸爸學得那樣煞有介事,將媽媽和簡妮笑倒在新疆家裡自制的沙發上。那隻沙發,是爸爸用兩口伙房燒漏了的大鐵鍋和舊海綿做成的。是當時整個阿克蘇地區最時髦的沙發。就是在這張沙發上,簡妮記住了“Sofa Chair”這個詞。
這紅房子西餐館對簡妮來說,雖然是第一次進來,可是真的也不陌生。不光是因為牆上的英文字,更多的,是因為爸爸媽媽的上海故事。小時候,上海的故事常常是簡妮睡前的主要故事之一。在父母嘴裡的上海故事裡,紅房子西餐館,藍棠皮鞋店,哈爾濱食品廠的鹹起司酥,夏天的紫雪糕,比利翁的舞曲,衡山路上兩邊的高大法國梧桐,都是如此的親切。爸爸和媽媽,常常一同擠在簡妮的小床上,輕輕地說著上海的瑣事,陪簡妮睡著。漫長的新疆的冬天,室內總有一點沒燒盡的煤散發著的淡淡毒氣,大雪壓裂了房頂的什麼地方,能聽到雪水滴落的聲音,令人昏昏欲睡。但這卻是簡妮在記憶裡中甜蜜的時刻。那時,他們也說到過紅房子西餐館門口的那兩級突然向下的臺階。所以,剛才簡妮在門廳那裡一腳踏空的時候,簡直就象跌回到自己夢裡的地方。只是她的臉上不動聲色,她不讓人看出自己的激動,她就象姐姐範妮一樣的正常。
在紅房子西餐館逼窄門廊的一端,是用玻璃隔開的糕點間,裡面擺著紅房子自家做的麵包,蛋糕和西式小點心,奶油和奶白蛋糕被切成小小的長方塊,上面裱著粉紅色的奶白做的玫瑰花。這些蛋糕和點心可以堂吃,也可以外賣。全上海只有在這個糕點間裡,能夠買到一次可以吃完的小塊黃油。那一小片黃油用厚錫紙漂亮地包著,讓人感到自己受到了體貼和照顧。透過糕點間的玻璃,可以看到長樂路陝西路口的燈光和車子。
陝西路和長樂路,都是有上百年曆史的老馬路,街邊的老房子,一種是融合了一點點巴洛克風格的石庫門,另一種就是磚木結構的洋房。這種房子乍一看和歐洲一百年左右的老房子一樣,但仔細看,就能看出中國工匠留下的影子。有的花園裡,還留著當年洋房主人種的丁香和紫藤,那兩樣都是歐洲人喜歡在自家花園裡種的植物,只是現在即使它們還開花,也都是又小又瘦的花朵了。這兩種房子,在當年租界時代都算不錯,現在當然都舊了,裡面都擠著住了不少人家,臥室,客廳,書房,都住了不同的人家。底樓的廚房變成了公用的,滿牆都是一條條的油汙,連電燈繩都因為油汙的附著而變得疙疙瘩瘩的,空氣潮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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