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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龍菊和殘桂的暗香在整個夜晚都給人一種憂鬱的感覺。關山林在接過電話之後父子倆又繼續他們的散步,這回他們走得很遠,一直走到圍牆邊。他們所在的地方是城市的高處。山城重慶的夜景曖昧而不真實。1969年的秋天重慶的大多數地區仍處在燈火管制階段,整個下半城都是黑黢黢的,一片死寂,偶爾有亮著夜間行駛燈的車輛驚慌失措地從他們腳下駛過,燈光被山風吹得忽明忽滅,遠處有零星的槍聲,這也讓人感到不真實。嘉陵江灰灰白白地臥在那裡,沒有船的燈火,你無法弄清它仍舊在流淌著還是已經死去了。父子倆站在那裡,有一刻他們都看到了一顆流星,它從東邊的最黑寂中出現,搖搖晃晃飛到他們頭頂上,似乎是遲疑了一下,然後下定決心,疾速劃過夜空朝西邊墜落下去。關山林開口打破沉寂。關山林說,北邊一直在吃緊?關路陽說,嗯。他沒有問父親是打哪兒探聽到這個訊息的。父親是一個軍人,即便他已經失去了軍職但他還是軍人,一個好軍人哪怕只靠鼻子也能聞出硝煙味來。關山林說,他們到底有多少兵力?關路陽說,在北線和西線,他們一共有一百二十四個步兵師,全是一流裝備。關山林說,我們呢?關路陽說,一線上有三十六個野戰師,還有一些邊防部隊,你知道,我們的裝備很糟糕。關山林沉默了一會兒。關路陽發覺自己說漏了嘴,他不該提到裝備,父親幹了十一年軍事工業,他和他們曾經是夥伴又是對手,你提彼此裝備的優劣無疑是在責備他。關路陽在黑暗中看了一眼父親,他發現父親這個時候正把目光對著北邊,他看不見他的眼神,但他覺得他那個樣子有一種餓豹似的渴望和嚮往。關山林站在那裡默默無聲地看了一會兒,轉過身來,他問兒子,你說,要打起來,我們能贏嗎?關路陽遲疑了一下,說,我們不會輸。關路陽極謹慎地選擇了一個字眼,作為軍人他無權盲目樂觀,作為兒子他又不能傷害父親,這個字眼無疑是最合適不過的了。關山林卻根本沒有留心兒子這個微妙的心理活動,他嘆了一口氣,輕輕說了一句,這一仗,我是沒有希望了。說完這句話,他把身子再度轉過去,面向北方,在黑夜中肅然遙望。關路陽心裡突然湧起一股複雜的感情,他覺得鼻子澀澀地發酸,他站在那裡,無言以對。好久好久之後,他才輕輕地說,爸爸,我們回去吧,天冷了。
關路陽在家裡只待了十天,十天之後他就返回部隊去了。臨走的時候關路陽挨個兒地和弟弟妹妹們告別,他和他們告別的方式是拍他們的臉蛋兒,這使烏雲想起小時候大哥巴托爾對她也是這樣。關路陽像待家人那樣謝了朱媽,他說朱媽燒的紅燒肘子非常好吃,因為這道菜他簡直就不想走了。他像對待另一個親兄弟一樣在李部的肩頭重重地拍了一下,他說他會給李部寄回一大包山東苔縣的大蒜,他知道那種大蒜的膜衣是一種最上乘的笛膜。他朝烏雲走去,他把母親擁住,輕輕地一使勁,就把她抱了起來,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母子倆就以這種方式站在那裡。他在她的耳邊小聲地對她說,媽媽,你要保重。然後他把她放下來,鬆開了手臂。烏雲掩飾著去為兒子整理風紀扣,這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幾乎古今中外所有軍人的母親或者妻子都做過這個動作。他當然用不著她來整理,他服裝嚴整,一絲不苟,但是他不動,就那麼筆直地站立著任母親把他輕輕地摸索了一遍。現在,他和所有人的告別都完成了。他轉過身去,面對關山林。關山林站在臺階上,下頷微揚,目光平靜。關路陽朝父親走過去,他在離父親幾步遠的地方站住了。他看著父親。那天有風,院子裡,所有的植物的枝葉都在搖曳著,顯得匆匆忙忙的,恍惚之間有如干軍萬馬在穿梭奔跑著,這就讓那兩個彼此相望著的兵有了一種雕塑的感覺,有了一種永恆觀照的感覺。不知過了多久,關路陽像一個士兵似的開口對父親說,我已經準備好了,我可以出發嗎?關山林則像一個指揮官,他點了點頭,嚴肅地說,好好幹。關路陽還有一句話想要說,他差一點兒就大聲說出來了,他想說,我已經準備好了,我能夠和你掰掰手腕嗎?!那句話就在他的嘴邊上了,但是他沒有說,他把它們嚥了回去。他挺了挺胸,啪地一個立正,朝關山林恭恭敬敬地敬了一個禮,然後他放下手臂,轉身,邁著沉穩有力的步子離開了臺階,大步走出了院子。沒有人送行,全家人都站在院子裡目送著關路陽高大的身軀消失在大門外。他始終沒有回頭,而他們也始終沒有動一下。這是一種默契,一種職業軍人家庭的默契,一種近似於殘酷的默契,烏雲太熟悉這種默契了,如果不算上她和關山林新婚分別的話,她還記得在大淩河邊的那個黎明,她還記得在瀋陽他傷愈歸隊時的那個雪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