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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到“蘭舟少祝怕載酒重來,紅衣半落,狼藉臥風雨。”老漢的歌聲已隱隱有蕭索之意,彷彿已經看到風吹雨打後落紅滿地的一片狼藉。
元好問大驚。這是他方才哀悼痴情人之死,有感而發,不料眼前這貌不驚人的老漢,竟然深深領會他的愁怨之意——老天尚憐痴兒女,這森嚴禮教,卻不知白白摧毀了多少人間美眷,良辰美景。
“失敬了!”他向老者一揖到底:“在下元裕之,請教老漢高姓大名……”
“不用了。”老漢搖手道:“我不過是心隨故國身似水的人罷了。失敬的人,應該是我。我見過多人感嘆他們,卻沒有一個人像相公你想得這麼誠摯深遠,這一雙兒女,相眠地下,聞得此詞,也該瞑目了。”說完,老漢的船盪開去,漸行漸遠。裕之仍聽到他高聲吟著幾句——“天已許,甚不教、白頭生死鴛鴦浦?夕陽無語。算謝客煙中,湘妃江上,未是斷腸處。”元裕之站在塘邊,看著滿池荷花,它們彷彿向他證明,這世道,人吃人時,一點痕跡不露。然而他,必須繼續在這樣無情的世間,緩慢慎重地行走,如同穿越無盡晝夜。問世間、情為何物,只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元好問《雁丘詞》
“問世間、情為何物,只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一雙雁的貞烈感動了一個詞人,一個詞人的感慨問住了我們所有人。
那時候他走到了幷州。在路上,他遇到一個打雁的人。那人說:“我今早捕到一隻雁,已把它打死。另一隻本已逃出羅網,竟悲鳴不肯去,後來撞到地上自殺了。”
於是,他又想起了,在那個荷塘,那個老人對他說的故事。大名那個地方有一對相愛的男女,彼此有了很深的感情,卻不為雙方的家庭認同,百般哀求無效,就一起失蹤了。家人以為他們私奔,請官府代為尋找,卻杳無音訊。就在不久前,有采蓮踏藕的人,在水裡發現了他們的屍體,撈上來,服飾容貌尚可辨認。而這一年的夏天,兩人溺水的荷塘裡,突然一夜之間開滿了憂傷的並蒂蓮。
他於是有“問世間、情為何物,只教生死相許?”的疑惑。若說這世間無情,為什麼先有人殉,再是雁死;若說這世間有情,為什麼劉蘭芝焦仲卿魂化鴛鴦哀鳴不已,韓憑何氏身化相思樹才能團聚,孟姜女哭倒了長城,看見的只是累累白骨,有情人難成眷屬?
他懷著難言的感慨向獵人買了這兩隻死雁,把它們合葬在汾水岸邊,堆起石頭作標誌,稱之為“雁丘”,並寫了一首詞。和上一闋一樣,用的都是“摸魚兒”的詞牌,但是後來人更喜歡稱它為“雁丘詞”。
他站在那裡黯然神傷。大雁南飛,經過這裡,汾河進入黃河的入口處,漢武帝曾多次來過這裡。依稀仍是《秋風辭》裡言及的橫汾路,當年簫鼓齊鳴唱棹歌,如今只剩低矮的樹叢,黃昏時泛出漠漠荒煙。眼前望去正是楚辭“招魂”“山鬼”裡描繪的那股淒涼風味。
這一對雁兒生死愛情,連老天也會感到嫉妒。你不信嗎?你看那些燕子、麻雀死了,都變成了塵土,只有這對大雁,萬古流芳,等待著詞客騷人,來到“雁丘”前,狂歌痛飲,紀念它們至死不渝的忠貞愛情。
問世間、情為何物,值得用生命去等待和交換?這個問題,不要問正在愛的人,他們意亂情迷,給不出清醒的答案;也不要問愛過了的人,他們不見得能給出答案。當愛消逝如飛雪時,剩下的只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
我們無人可問,也無人可答。每個答案都不會完全一樣。 愛情是千古的疑難,是上蒼留給人最大的謎題。
老天爺未嘗不懂得嫉妒,因為它本身是寂寞的,黯然地俯視著蒼生。天與地,從被分開那一刻,隔得已經太遠,太長。
《雁丘詞》是元好問寫成於金章宗泰和五年,赴試途中。 彼時他還是個弱冠少年,已經才氣如此高昂!
金元亂世,文人不是清高不仕就是平庸碌碌,所以詩詞不成氣韻,一貫湮沒在浩浩的水煙裡。此時獨出了個元好問,就像明朝那樣灰暗的年代裡,卻出了一個光彩照人的唐寅,是老天爺的補償。
元裕之是一個才氣品德俱高揚的人。他是當時的文壇泰斗,多才多藝,論起來,比唐宋時的大多人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