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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都不曾清晰地意識到過,但卻深深地觸及到了我的自我,一次次地對那塊虛空進行形式上的塑造。
有兩個刻骨的記憶都與死亡相關。外婆臨死的那幾天一直髮高燒說胡話。有一天,我在她面前時她要我做一件什麼事,我沒做好,她就氣憤地責罵了我。我懷恨在心,晚上同她睡在被窩裡,我睡另一頭。我越想越氣,就踢了她一腳。我聽到外婆在說:“你還踢我啊?!”那蒼老的聲音讓我既迷惑又惶恐,一直到今天都記得清清楚楚。我還沒經歷過死,我不知道死是什麼,當然更料不到被我踢過的外婆會死。然而兩三天之後她就真的死了,再也回不來了。我沒有為她的死哭過,我眼裡頭沒有淚,然而我永遠記得,臨死前的外婆被任性記仇的我踢過一腳。我是一個不知好歹,做事不記後果的莽撞的小姑娘,小時被外婆溺愛,所以一點都不知道為別人著想。
第二件事同大弟的死相關。我同兩個弟弟在家裡總是鬧彆扭,他們一同我鬧翻,我就不理他們了。於是“分家”,共同收集的糖紙或冰棒棍子全分開,各收各的。大弟死之前我同他們兩個就正處於這樣一個冷戰期。如果有事情了,我只同小弟說話,不同大弟說——既因為心裡對他們有氣,又因為自己不好意思。然而我還沒來得及同他和好,他就獨自一人走了——一種深不可測的永別,一件想都沒法去想清的事。綿綿無盡的悔恨伴隨了我的一生。我無數地在夢中改寫歷史。我說:“你回來了啊?這些年,他們都說你死了,我就不相信!”弟說:“其實啊,我是到那邊工作。現在回來還需要上戶口嗎?我想回來唸書呢。”“沒有問題啊。你出去得太久了。”幾乎每一次都是這類似的、無聲的對話。四十年過去了,我還在改寫這段無法挽回的歷史。對話是那麼的生動,鮮明,雖然我隱約知道我是在夢中,我還是幾乎就要相信改寫已經成功了!我盼望自己不要醒來。
這兩件事便是我的死亡體驗,我在夢裡執著於它們,它們的意象永遠那麼鮮明。白天裡,我透過窗戶凝視窗外那一片陽光,然後返身回到書桌旁,記下那些幾乎是來自祖先的回憶。透過這種不懈的勞動,我終於看出了,我內面那個不斷擴張的王國是一個矛盾的王國。一方面,我知道鐵板釘釘似的歷史無法改寫,另一方面,出於活的衝動我仍然要將改寫的行動進行到底。
最害怕的事
我最怕別人放爆竹。如果是在我沒注意的情況之下鳴響了一大串的爆竹,那還可以忍受。但如果有一個人正在點燃爆竹的引線,卻又還沒響起來,我就會嚇得魂飛魄喪,捂了耳朵就跑,跑得越遠越好。小的時候是這樣,一直到今天也沒多大改變。只不過現在自制力強些了而已。現在春節人們仍然放爆竹,所以好久以來我在春節都不上街了。還有一種更大的“爆竹”就是爆米花的機器。那時沒有多少副食品,隔一段時間就有人推著爆米花的機器來了。小孩們圍著看,為了好玩,也為了聞那香氣。爐火熊熊,鐵罐子隨著風箱轉動,而我,一看到這個場面就心驚肉跳,連忙回家。即使在家中,為了那無法預測的一聲巨響,我也是忐忑不安的。我恨發明爆米花機器的人,有什麼好吃的啊,搞得人心惶惶!如果街邊有人在爆米花,我就狂奔到街道的另一側去,像有人在後面追殺一樣。最大的“爆竹”是夏天的雷電。江南的雨季,雷電是很嚇人的,像要將房子都劈開一樣。一道雪亮的閃電之後雷就來了,在等待的那兩秒鐘裡頭我總是屏住呼吸,似乎血管裡的血都凝住了。那種天氣當然不敢到外頭去走。萬一哪一回迫不得已到了外面,閃電一起來,就嚇得全身如篩糠!有一回,我連雨傘都丟了,打得一身透溼。
其實最可怕的不是那一聲響本身,而是期待中的想象。也許對於我,爆炸就相當於死亡,在那個東西欲來未來之際,我的想象就進入了瘋狂狀態。這種生理反應從兒時一直延續到今天,治是治不好的了。對於死亡的超出常人的恐懼是我與生俱來的。從小我就恐懼“死”,而且越來越恐懼。我怕看親人的屍體,遠遠超出怕聽爆竹聲。
我的大弟是陷在工人挖河沙挖出的洞裡淹死的,那一天,聽到這個訊息時,我周圍的空氣似乎是現出了黃黃的顏色,所有的景物都變成了舊照片。走廊裡人來人往的,什麼人在低聲講話。弟弟的屍體穿戴好了,來到了大門口,家裡人都出去看他。我不敢去,我邁不動腳步,再說也沒人注意我,我就呆在家裡了。世界停滯了,景物無比虛幻。然而死了弟弟的夏天仍然是夏天,只不過是有點發黃的夏天,樹枝還是輕輕地在搖擺,小鳥仍然在啄食紅果。我沒法理解這種事,我感到徹底的無助,因為一切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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