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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主席萬歲”
“萬歲!”
“萬萬歲!”
口號聲這時便此起彼伏,一波比一波整齊,越加強勁,幾次疊進之後,便全場一致高呼,像沒過頭頂的波濤,如海潮勢不可阻擋,令人、心裡發毛。他不敢再左右張望,第一次感到這司空見慣的口號具有的威懾力。這毛主席並非遠在天邊,並非是一尊可以擱置一邊的偶像,其威力無比強大,他不能不即刻跟上喊出聲,還不能不喊清楚,不能有任何遲疑。
“我就不相信,這在座的就都這麼革命?你們這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我不是說有知識就不好,這話我可沒說,我說的是耍弄筆桿子,接過我們革命的口號,打著紅旗反紅旗,說的是一套,想的又是一套的反革命兩面派!公開跳出來反革命,我量他也沒這膽子,這會場上有沒有一.有沒有人敢站出來,說他就反對共產黨,反對毛澤東思想,反對社會主義,哪一個敢說這話?我請他上這臺上來講!”
會場上沒一點聲響,連呼吸都屏息,空氣凝重,要落根針在地上準聽得見。
“總還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天下嘛!他們也得喬裝打扮,接過我們的口號,搖身一變,我剛才說混水摸魚嘛,趁我們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之機,煽陰風,點鬼火,上串下跳,要搞垮我們黨的各級組織,把我們都打成黑幫,陰險得很哪,同志們,你們可要擦亮眼睛啊!都好好看一看,你們身前身後,把那些混在我們隊伍裡的敵人,野心家,小爬蟲,不管是混在我們黨內的,還是黨外的,把他們統統揪出來!”
首長離開之後,人們按順序靜靜退場,誰也不敢看誰,生怕自己目光透出、心中的恐懼。回到一間間燈光明亮的辦公室,面對面,人人過關,檢討,懺悔,要求個別談話,向黨彙報悔過,痛哭流涕。人就這麼稀鬆,比麵糰還軟弱,要洗清自己揭發他人又那麼兇惡。這子夜時分,人最為脆弱,本要靠床第之歡求得安慰,審問與招供也抓住這時辰。
幾個小時之前,下班後的政治學習每人擱本一毛選一在桌上,翻翻報紙,裝模做樣熬過兩個小時便嘻嘻哈哈散場回家,這革命尚在黨中央高層翻騰,還沒落到眾人頭上。政治部的幹事來辦公室通知留下開職工大會,已經是晚上八點了,又耗了兩個多小時,還不見集中。處長老劉咧嘴叼個菸鬥,一回又一回往菸鬥裡按菸絲,人問還得抽幾鍋?老劉笑而不答,但看得出來、心思沉重。老劉平時不怎麼擺官架子,眾人又因為他也貼了黨委的大字報,同他更加近乎,有人說跟老劉走不會錯的,他立刻舉起菸鬥,糾正道:
“得跟毛主席走!”眾人都笑,到此時為止,恐怕還沒有誰願意這階級鬥爭在同一個辦公室的同事間爆發。再說老劉是抗日戰爭時期的老黨員,論資排輩,他處長辦公室裡帶扶手的皮圈椅,不是誰都可以坐得上。室內散發菸鬥絲帶可可味的芳香,氣氛依然一片輕鬆。
這後半夜,政工幹部和那些穩重不曾表態的黨支部書記們便分別坐鎮各個辦公室,每人挨個轉了一圈,檢討的、懺悔的,要哭的也哭過了,隨後進入相互揭發。做公文收發的黃老大姐在他之前發弓口!她丈夫在國民黨政府裡當過差,遺棄了她,帶小老婆跑到臺灣去了。老大大說是黨讓她新生,唏噓不已,掏出手絹,直擦眼淚鼻涕,真嚇哭了。他沒哭,可脊背、心冒汗,這當然只有他自己清楚。
剛進大學的那年,他才十七歲,還差不多是個孩子,列席過一次對高年級右派學生的鬥爭會。他們新生分坐在階梯大教室的前排地上,算是入學政治教育的洗禮。點到名字的右派學生便站起來到階梯下,面對大家彎腰低頭,額頭和鼻子上汗珠直冒,又摻和了鼻涕和眼淚,跟前地上都滴溼了,那副老實可憐的樣子活像落水的狗。上講臺的發言口人都是同學上個個慷慨陳詞列舉他們的反黨罪行。後來在大飯廳裡,不知從甚至時候起,這些不吭聲專找沒人的飯桌匆匆吃完就走的右派學生都不見了,也沒有人再談起他們,似乎就不曾存在過。
勞改這詞他直到大學畢業還不曾聽過,彷彿也屬於語言禁忌,不可以提及。他不知道他父親當年怎麼做的檢查,爾後去農村勞改,也只隱隱約約聽他母親含糊說過一句。那時他已離家到北京上大學了,是他母親在信裡提了一句,說的是
“勞動鍛鏈”。又過了一年,暑假他回家時,父親已經從農村回來,恢復了工作,擦了個右派分子的邊。這事父母一直瞞著他,直到文革時他問到他父親,才知道是他老革命的表伯父干預了,他父親那單位打的右派又大大超過了上級規定的百分比,分子的帽子他父親才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