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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被圍困共計四天,外縣援軍趕到方解了圍。這四天中城外的槍炮聲我一點兒也不關心,那白臉孩子的謊話使我只知道一件事情,就是我已經被一個女孩子十分關切,我行將成為他的親戚。我為他姐姐無日無夜作舊詩,把詩作成他一來時便為我捎去。我以為我這些詩必成為不朽作品,他說過,他姐姐便最歡喜看我的詩。
我家中那點餘款本來歸我保管存放的。直到如今,我還不明白為什麼那白臉孩子今天向我把錢借去,明天即刻還我,後天借去,大後天又還給我,結果算去算來卻有一千塊錢左右的數目,任何方法也算不出用它到什麼方面去。這錢竟然無著落了。但還有更壞的事。
到這時節一切全變了,他再不來為我把每天送他姐姐的情詩捎去了,那件事情不消說也到了結束時節了。
我有點明白,我這鄉下人吃了虧。我為那一筆巨大數目著了駭,每天不拘做任何事都無心情。每天想辦法處置,卻想不出比逃走更好的辦法。
因此有一天,我就離開那一本帳簿,同那兩個白臉姐弟,四個一見我就問我“詩作得怎麼樣”的理想岳丈,四個眼睛漆黑身長苗條髮辮極大的女孩印象,以及我那個可憐的母親同姐妹走了。為這件事情我母親哭了半年。這老年人不是不原諒我的荒唐,因我不可靠用去了這筆錢而流淚;卻只為的是我這種鄉下人的氣質,到任何時任何一處總免不了吃城裡聰敏人的虧,而想來十分傷心。
常德
我本預備到北京的,但去不成。我本想走得越遠越好,正以為我必得走到一個使人忘卻了我的存在種種過失,也使自己忘卻了自己種種痴處蠢處的地方,才能夠再活下去。可是一到常德後,便有個親戚把我留下了。
到常德後一時什麼事也不能做,只住在每天連伙食共需三毛六分錢的小客棧裡打發日子。因此最多的去處還依然同上年在辰州軍隊裡一樣,一條河街佔去了我大部分生活。辰州河街不過一二里路長,幾家做船上人買賣的小茶館,同幾家與船上人做交易的雜貨鋪。常德的河街可不同多了,這是一條長約三五里的河街,有客棧,有花紗行,有油行,有賣船上鐵錨鐵鏈的大鋪子,有稅局,有各種會館與行莊。這河街既那麼長又那麼複雜,常年且因為有城中人擔水把地面弄得透溼的,我每天來回走個一回兩回,又在任何一處隨意呆下欣賞當時那些眼前發生的新事,以及照例存在的一切,日子很快地也就又夜下來了。
那河街既那麼長,我最中意的是名為麻陽街的一段。那裡一面是城牆,一面是臨河而起的一排陋隘逼窄的小屋。有煙館同麵館,有賣繩纜的鋪子,有雜貨字號,有屠戶,有狗肉鋪,門前掛滿了燻乾的狗肉,有鑄鐵錨與琢硬木活車以及販賣小船上應用器具的小鋪子。又有小小理髮館,走路的人從街上過身時,總常常可見到一些大而圓的腦袋,帶了三分呆氣在那裡讓剃頭師傅用刀刮頭,或偏了頭擱在一條大腿上,在那裡向陽取耳。有幾家專門供船上划船人開心的妓院,常常可以見到三五個大腳女人,身穿藍色印花洋布衣服,紅花洋布褲子,粉臉油頭,鼻樑跟扯得通紅,坐在門前長凳上剝朝陽花子,見有人過路時就眯笑眯笑,且輕輕地用麻陽人腔調唱歌。這一條街上齷濁不過,一年總是溼漉漉地不好走路,且一年四季總不免有種古怪氣味。河中還泊滿了住家的小船,以及從辰河上游洪江一帶裝運桐油牛皮的大船。上游某一幫船隻攏岸時,這河街上各處都是水手。只看到這些水手手裡提了乾魚,或扛了大南瓜,到處走動,各人皆忙匆匆把從上游本鄉帶來的禮物送給親戚朋友。這街上又有些從河街小屋子裡與河船上長大的小孩子,大白天三三五五捧了紅冠大公雞,身前身後跟了一隻肥狗,街頭街尾各處找尋別的公雞打架。一見了什麼人家的公雞時,就把懷裡的雞遠遠拋去,各佔據著那堆積在城牆腳下的木料堆上觀戰。自己公雞戰敗時,就走攏去踢別人的公雞一腳出氣。或者因點別的什麼事,兩人互罵了一句娘,看看誰也不能輸那一口氣,就在街中很勇敢地揪打起來,纏成一團揉到爛泥裡去。
那街上賣糕的必敲竹梆,賣糖的必打小銅鑼,這些人在引起別人的注意方法上,都知道在過街時口中唱出一種放蕩的調子,同女人身體某一些部分相關,逗人發笑。街上又常常有婦女坐在門前矮凳上大哭亂罵,或者用一把菜刀,在一塊木板上一面砍一面罵那把雞偷去宰吃了的人。那街上且常常可以看到穿了青羽緞馬褂,新漿洗過藍布長衫的船老闆,帶了很多禮物來送熟人。街頭中又常常有唱木頭人戲的,當街靠牆架了場面,在一種奇妙處置下“噹噹噹當蓬蓬當”地響起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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