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部分(第1/4 頁)
媽媽回到書桌。
這本書她不喜歡。一個美國記者寫的,總是落入正邪兩分明的窠臼。先寫二次
大戰時德國人如何如何地壞,現在,一九八九年和平革命之後,又寫德國人如何如
何地好,自由戰勝了奴役,東德人民寫下了人類歷史上光榮的一頁。
媽媽記得在華沙和一位著名的波蘭作家夜談。在他古舊的書房裡,這個曾經被
共產黨迫害過的老人說:
“我覺得,弔詭的說,自由和奴役一樣,是一種陷阱,一種危機。解放後的東
歐所面臨的是自由的危機。”
敲門。英格說:
“哥哥的襪子太肥了,弟弟的腳穿不進鞋子。”
媽媽嘆口氣,放下書,轉身溫和地說,
“那麼,是不是可以暫時不穿鞋,等襪子洗淨烘乾了呢?”
老百姓半夜來敲老作家的門,要求他為他們解決問題:蒙過冤獄的尋求平反,
失業了的要求復職,判了罪的試圖脫罪他們哀懇地說:
“現在你是國會議員了,波蘭是民主國家了,你一定有辦法。”
當他說沒有辦法的時候,老百姓憤怒而絕望地說:
“為什麼以前的共黨書記有辦法,現在的國會議員會沒有辦法?這是什麼自由
民主?”
老作家皺著眉說:
“我怎麼跟他們解釋:民主的弱點就是它的優點?我怎麼解釋:自由就是更沉
重的責任?”
英格推門進來,問:
“都弄好了,那弟弟穿過的哥哥的襪子需不需要洗?”
媽媽頭也不抬,一動不動,勉強讀完一個段落,才回頭,說:
“你自己決定好嗎?”
英格走出去。媽媽視線回到案前攤開的書頁,覺得精神渙散,很費力地才找到
銜接的段落。
※ ※ ※ ※ ※
一個年輕的異議分子,一九八八年被東德政府驅逐出境,來到西德。
她說,在東德的制度下,政府和人民的關係就如同母子關係;人民像嬰兒
一樣的不能離開母親獨立生存。人民失去了獨立作判斷和決定的能力。另
外一個年輕人被西德政府用錢將他由東德監獄中“贖”出來。到了西方,
一直無法適應,在一九八七年,他放了一把火將法蘭克福歌劇院給燒了。
※ ※ ※ ※ ※
英格把門開了個小縫,訕訕地說:
“中午要做什麼吃的?”
媽媽不抬頭,不動,聲音從書本中悶悶地冒出來,聽起來像呻吟:
“你決定。只要有東西在桌上就行。”
※ ※ ※ ※ ※
四十年對人的一生是段漫長的歲月,更何況,東德人的四十年是段痛
苦的歲月,可是四十年對國家而言,卻是短暫的一瞬
※ ※ ※ ※ ※
教堂鐘聲噹噹大作的時候,媽媽知道是中午了,幼稚園的孩子馬上就要回來午
餐,奇怪,好久沒有英格的聲響。
她闔上書,悄悄下樓,帶著一種不祥的預感走到廚房,輕輕推開門。
寶寶坐在地上玩塑膠盤碗;冰箱的門像煮熟的蚌殼,大大地開著,白茫茫的冷
氣直往外冒。
英格站立在冰箱前,一動不動。
聽見媽媽的腳步聲,她回過頭來,咬咬嘴唇,搖搖頭,說:
“我不知道該做哪一樣。東西太多了。”
媽媽站在那裡,看著英格,也像呆住了。白花花的冷氣不斷地蒙上來。
半晌,她有氣無力地說:“你去看電視,我做飯。”
英格在我們家呆了一個月。
一九九一年十月
走,跟我到小冷去!
地雷上的乳牛
我來到已經不是邊境的邊境。
山丘綿延,正是秋色濃豔的時候。一群大雁正引頸南飛,掠過楓紅的山頭。可
是邊境在哪裡?
高聳的監視塔仍舊醒目地矗立在山頭,只是牆漆剝落了,樑架斷了,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