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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復感覺是需要氛圍的。此刻,杭漢站在根本進不去的天安門前。盛夏八月,紅旗翻飛,人山人海聲浪如嘯。所有的人都在叫喊,用的那一套詞語,是以往運動中都沒有用過的。杭漢除了聽清楚了“萬歲“和“打倒“,其他都還不甚了了。他不由想起了杭州的一雙兒女,他無法判斷他們會不會也在其中——他已經在西非呆了好幾年,最後的那幾個月,他想家想得很厲害。可是眼下他站在首都北京,站在紅浪終於退去的天安門廣場,夕陽西下,華燈初放,他看到一卡車一卡車從廣場上撿起來的在歡呼中被擠掉的紅衛兵們的鞋子,卻一時找不到自己作為一箇中國人的感覺了。
這種找不到感覺的感覺,一直從北京延續到上海,又從上海延續到杭州,直到他擠掉了襯衣所有的扣子,從火車車廂的視窗狼狽地跌出,終於站到了月臺上。
儘管他把國外帶回的東西都暫寄在北京朋友處,但火車上依舊擠得一天一夜沒地方坐。他累極了,而妻子黃蕉風果然沒有來接他,關於這一點,他早有思想準備。他們雖生有一雙兒女,但在杭漢的心目中,他始終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他是把蕉風當作大女兒來看待的。她總是出錯,沒有他的照顧,這個胖乎乎的女人的生活,就像她的近視眼,終日增裡增懂。杭漢激動地想念著家人們,步行從城站穿越半條解放街。雖然滿街都是“萬歲“和“打倒“,以及五花八門的遊街隊伍,但沒有影響機漢思家心切的情緒,他折人中山路,在快到羊壩頭的一家菜場裡,竟然還發現了集市上的半木桶黃鱔。杭漢心頭一熱,中國人的感覺,杭州人的感覺,一下子就回來了。
稱了三條本地大黃鱔,按老規矩,杭漢清營業員燙殺了再帶回家。他記得菜場旁邊有家老茶館,老虎灶上有現成的開水。杭漢與伯父同住,知道伯父喜歡吃炒鱔絲,但全家人沒一個會殺,以前杭漢買了黃鱔,都是在那裡燙殺了拎回家的,多年來也就成了習慣。
杭漢不知,此一回破了祖宗多少規矩,連燙殺黃鱔也一併破了。女營業員是個少婦,剛才賣黃鱔時就很不耐煩。菜場裡成分比她差的人都造反遊行去了,單把她留在這裡抓這些滑膩膩的黃鱔,心裡不平衡。想遷怒,正恨著沒有機會呢,機會就找上門來了。她定定地目擊了杭漢片刻,用大拇指戳戳後牆,嗓音嘶啞地喝道:“你給老子看看靈清,什麼年代了,還要我們革命群眾殺黃鱔?啥個成分都沒查就賣給你,已經便宜了。你聽好,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是殺黃鱔!”
杭漢先是吃了一驚,手提著那幾條黃鱔一時發愣,後來便有些生氣。杭州,出蘇小小的地方,女子都該如西施一般的,怎麼可以手指戳戳,老子老子,一副青洪幫的吃相!杭漢自小在溫良恭儉讓中長大,在國外呆的時間長了,又是茶學權威,別人也是當他一個人物來對待的,這樣聽人說話,倒還不曾有過。援非的中國人,雖然也離不開政治學習,但也不曾發展到日日背誦語錄,故而孤陋寡聞,竟不知剛才那段“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乃是今日造反天下的口頭禪。一時語塞,愣了片刻,才輕輕地回敬了一句:“你這個女同志,這麼說話,什麼意思?”
誰知那女子就蹬竿上房,秤盤扔得震天響:“你你你,你這個現反,竟敢說毛主席的話什麼意思!抓你到造反司令部去!“
現反!杭漢狠狠地眨了一下眼睛,才想起來現反就是現行反革命。這下子,杭漢可是真正地碰了個頂頭呆——怎麼買了幾條黃鱔的工夫,他就成了現行反革命。正不知如何是好,一旁有人來拉勸他,邊推邊說:“好了好了,這位革命群眾看樣子是跟不上飛躍發展的革命形勢了,趕快回去鬥私批修,再不狠鬥私心雜念,就要戴高帽子跟牛鬼蛇神一起遊街了。”
杭漢認出來了,拉他的正是開茶館的周師傅,從前在汪莊當夥計的,抗戰前夕他還請他們抗家人在三潭印月喝過茶的,杭家和他向來就熟。他不解地邊走邊說:“這位女同志是怎麼啦,為什麼這麼恨我?對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溫暖嘛,六四年我出國前全國人民都在學習雷鋒,大家見面都是笑嘻嘻的嘛。”
周師傅邊拉他到拐角處的老虎灶旁,邊說:“杭老師你就再不要多說一句話了,今日要不是小撮著伯讓我拉了你出來,說不定一頂高帽子已經戴在你頭上,銅鑼敲敲遊街去了。”
正說到此,小撮著就在老虎灶旁的舊八仙桌後立了起來,用腳踢開了長凳,說:“我眼睛不好,也沒看出是漢兒。不過聽聲音看做派,必是我們抗家人。“
杭漢見是小撮著伯,雖是老了一些,精神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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