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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面開展階級鬥爭的一年,是向黨內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和社會上的牛鬼蛇神展開總攻擊的一年。拱宏橋彎著它那古老的軀體,從它身上踏過的依然是那些引車賣漿者。不管人們的雙腳有多麼狂熱,拱表橋是不動聲色的。同樣不動聲色的,還有在它身下流淌的大運河。
一個女人正拉著一車回絲上坡。她低頭奮力,使出渾身的勁來,發出了男人般的號子聲,這就是那種生活在最底層的人們發出的特殊的聲音。偶爾她抬起頭來看一看橋頂,那時,身邊那些看到她容顏的人們,幾乎都會回頭再看她一眼。
寄草現在常常拉著大板車上街,在街上看到各色各樣的熟人,他們有的和她打招呼,有的根本不理睬她。從前,他們都是和她一起捧著青瓷杯喝過龍井茶的。寄草覺得這一切都很正常,她很少怨天尤人,吃苦對她而言,已經是日常生活的全部。勞動使她一直保持著極為苗條的高挑身材,雖然徐娘半老,但風韻猶存,加上家世曾經顯赫,因此當她拉著大板車在街上行走時,她本人就常常成了一道暗藏著的風景線。
元旦那一天夜裡加班,第二天她也不得休息,到拱定橋絲廠拉著一車舊回絲,正在翻拱宏橋呢。突然渾身一輕,回頭看,兒子推著車朝她笑,還向她努嘴。再一看,她的頭猛地抬了起來,車子差一點倒退到橋下去,羅力正在後面幫她推車呢。
一家三口在大運河下橋洞旁團圓了。寄草沒有和羅力抱頭痛哭,她彷彿在竭力迴避動感情的一刻,她在王顧左右而言他,指著橋洞說:“這裡安全,越兒還在這裡睡過覺呢。”
布朗想起來了,一邊幫著媽媽搬回絲一邊說:“就是抄家那天夜裡吧,也不知道我們偷著劃掉的那條船有沒有被人家找到。”
“那幾天我是魂靈兒都被你抖出了,萬一人家查到我們怎麼辦?再鬥我一次我是吃不消了!”寄草一邊笑著一邊回答。母子倆說的話,做父親的接不上碴,他傻乎乎地站著,不知道怎麼跟寄草說話。寄草抬頭看了他一眼,說:“過來啊,坐在我旁邊,這塊石頭乾淨。”
“我幫你做點什麼?”羅力笨手笨腳地問。
寄草一邊忙自己的,一邊說:“你真當你是離婚了?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呀,還那麼客氣。”
羅力一下子蹲著,抓住寄草的手,要去搶她手裡的木褪,說:“我跟布朗來,你歇著。”
寄草一邊和他奪那木糙,一邊說:“你幹什麼呀你?人家當我們兩個在武鬥呢。”
羅力突然輕輕叫了一聲:“你做這種事情做了半輩子了!”
寄草愣了一愣,兩隻大眼睛頓時蒙上一層水霧,目光就移到了運河上。一會兒才說:“你看看,這裡有什麼變化?”
羅力搖搖頭,他說不出來。從看見寄草的那一刻起,從看到她像牲畜一樣地拉車起,他就說不出話來了。倒是小布朗自顧自,一邊幫著母親往河邊取出那些回絲,一邊說:“我可真是從來也沒有聞到過這麼臭的河。”
是的,對從大森林裡來的杭布朗而言,一條河能夠流淌得那麼骯髒,散發出那麼一種臭氣乃是一種奇蹟。更為奇蹟的便是這樣一種平行的對應:高高在上的堤岸馬路上是鬥爭的人流,平行在河堤下的,形影不離地伴隨著時代洪流共同滾滾向前的,則是一條人工河的汙泥濁水。各式各樣的輪渡、小划子、運輸船、小火輪甚至木筏,從高聳的橋洞下漂過去了。兩岸住房歪歪斜斜,低矮得可憐,點綴著紅旗與彩旗。這樣一種格局,似乎僅僅為了給生活在兩岸的人們一個深刻的啟示:一條河總是配著這條河兩岸的人家的。我們之所以生活勞作在這條臭氣熏天的大運河邊,肯定有著它的宿命的謎底。
寄草已經找到了一塊大石頭,她把一大籃舊回絲都浸到了水裡,汙黑的水面立刻就泛上了一大層油花。寄草戴上皮手套舉起了一根木褪,開始擊打起來。她的神情十分專注,左手揚得很高,打下去的時候,背部連帶著臀部就彈了起來,彷彿兒子的自信也感染了母親。
捶好的回絲,小布朗接了過來,他用他那雙穿著高幫套鞋的腳去使勁地踩。他們母子倆很投入,把這件最下等的勞動做得那麼專注。羅力看了一會兒,到底還是奪過了寄草手裡的木距,也學著寄草的樣子擊打起來。他投人的力量更大,花白的濃髮不時地往下滑。滑下來,女人就給他把上去,滑下來,女人再給他持上去。小布朗看著看著,頭就別開了,走到遠一點的地方去了。
他們之間靜默了一會兒,羅力才說:“我給布朗留了一雙棉鞋,只剩一隻了,你能不能夠再給他配一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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