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部分(第2/4 頁)
父親在緊接著的一封來信中,悔恨得撞牆。說他們中有人喝醉酒,把風聲走露了,鄰村已把這個敗類揪出來了,暴打了一頓,用剪刀剪去了那人的半隻耳朵,餵了野狗。梅紅看得心驚肉跳,暗暗地為那個人叫屈。父親又說,要選個凶日,把進村走訪的鄉領導扣下,放在飛天蜈蚣的黑柴房裡關幾天,用狗尿淋他的頭,然後把那封早已寫好的血書遞上去。後來又聽說,癱子村人真的這樣做了,王清舉那天生病,躲過了恥辱的一劫,一個脾氣最憨的副鄉長被鎖了三天,不過癱子村人並沒虐待他,雖然真的關在了一間黑房中,但也殺雞煮酒地款待了他。
血書遞上去後,正巧,趕上了轟轟烈烈的農村稅費改革,那封血書讓縣裡領導拍案叫絕,被當成了一個活生生的教材。縣長在幾千人的大會上,動情地抖著那些血書哽咽地說:瞧瞧,同志們,這是鮮血寫成的啊,我們的人民對沉重的負擔是多麼的恨之入骨,換句話講,我們這場偉大的改革多麼像一場及時雨!
梅子孝的毛筆字,寫得枯柴般有力。信是豎著寫在發黃的老式條格紙上的,她很奇怪,年青時做過私塾先生的子孝叔,竟存留了彷彿用之不盡的這種舊時代的紙。梅紅將多年來父親的來信,細心地鋪整好,安放在從老家拎來的小木箱中。她想:那個遙遠的淮河灘上的小荒村子,跟這個世界沸騰的城市生活唯一的線索,就是這信了。自已夢中回鄉乘坐的孤獨的雲朵,就是這信了。無信的日子,癱子村恍如冥世。父親伸過來撫摸著女兒心靈的大手,也就是這信了。她一下子感覺得父親並不像外表那麼堅強、那麼硬朗。父親,如飢似渴地需要著這些信。
梅紅七歲時,子孝叔給她算了個命,認定她是祭河神最好的貞女,家家戶戶便用紙紮了梅紅的樣子,在黃昏時往河裡丟。梅紅也往河裡丟過那紙紮的自已,在紙人的下面要墜一塊硬石,這樣紙人就會沉入河底,沉入癱子村段的河底,不會被水流衝遠。丟紙人的時候,她只覺得那是件神秘又純潔的事兒,就像小時對著啞巴一樣潔白的月亮許願一樣。命書裡說,貞女命犯孤星,是要克父的,除非她遠走它鄉。也是要剋夫的,除非她嫁一個心事縝密、其性如水的第十三生肖即所謂“蜘蛛命”的男人。子孝叔說:梅紅在癱子村,她爹就沒一天的好日子過,果然那些年趕上文化革命,她爹被折磨得皮包骨頭。梅紅嫁人後,她的丈夫也沒一天的好日子過。梅紅倒是把這句襳語告訴了鍾定坤,鍾定坤聾子一樣,彷彿什麼也沒聽見。
在梅紅的心底,刀刻著一幅被歲月打磨成黑白的圖景:
細雨中,你突然看見了一個穿小碎花褂子的女孩從淮河大堤上奔下來,她跑得那麼急、那麼快,肩後印著紅五角星的小黃書包順風飄了起來,她不時地用袖子揩著臉,也不知揩的是雨水還是淚水。你立刻地揪心地意識到她在哭,這個七、八歲光景的小女孩,只有邊哭邊跑才能跑得如此讓人揪心地快,她赤著腳跑,小腳在微寒的泥水中疼得通紅,通向癱子村的田埂上,碎泥不斷從她的腳後跟砸向她的身上,汙泥點點。你不免擔心她有一口氣接不上嗓子,會猛地暈到在田溝裡。整個寂靜的初春的麥地裡,只有她一個人在奔跑著,如果你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飛快交替著的雙腳,你會感到整個田野都在隨著她的腳在抖動,啊她小羊角辮上的紅頭繩,是個異常醒眼的標誌。進村了,小女孩從背後的黃書包裡掏出一根白粉筆,在還未被雨溼透的牆上寫下幾個歪歪斜斜的大字:“梅紅是個好人!”她邊哭著邊一戶接一戶地寫著這句話。天黑時,她幾乎將村裡每一家的牆都寫遍了。雨水很快把她咬牙切齒寫出的這些字,沖刷成了一條模糊白線。當她寫到梅子孝家牆時,粉筆已磨完了,子孝叔這個怪老頭默默從房裡拿出一支毛筆,在黃泥牆上用力寫下幾個黑字:“梅紅是個好人!”,她怔怔地看著子孝叔,子孝叔深深地嘆了口氣,把她抱進門,把她腳上的泥細心地洗乾淨,放在了炭火紅紅的圈桶邊。
她爹因為販賣從洪水中撈出的木材和傢俱而被斥為不法分子,又因為拿這個錢去救濟村裡的孤寡,而被說成是不道德的施小恩小惠,是收買人心。麻三叔完全不理解文化革命的意思,被紅衛兵扇耳刮子批鬥時,他一聲不吭,既不肯跟著紅衛兵念領袖的語錄,也死活不願讓人拿剃刀給他剃陰陽頭,牙齒給打掉了,一嘴的血水,三天也不肯吃一粒米。激情似火的紅衛兵,被這倔老頭弄得疲乏不堪,一個紅衛兵邊抽耳光,邊發瘋似地喊著:“我騸了你!”。打著打著,他們大概感覺到了自已摧毀舊世界的手,揍在這樣一個廢輪胎般軟硬不吃的農民身上真是毫無樂趣。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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