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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景。曲調中充溢著一種絕望的感情。那嗩吶聲真個是響遏浮雲,不像是從八個漢子硬繃著的腮幫子裡迸出,倒似有一條巨蛇甩著金屬大鐐鏈的鱗片在雨之上的雲中豁命地狂扭。蛇尾的餘響,在陰暗的低空中拖得很長,很長。戲班子來自壽縣,霍邱縣?還是河南的某個偏遠的小縣?他們一句話也不多說。聽說這個小草臺班子本是早散了,鐵笛銅簫都落了鏽。但這次癱子村死掉的不是別人。這次死掉的是淮河“南拉魂”戲祖師爺班主梅修山的閨女,名動四省的一個旦角兒。老一輩拉魂腔的聽客,誰沒聽過“七姑不到是瘟臺”這句話呢。可七姑二十多歲時就從戲臺子上失蹤了,這沿淮半搭子天的拉魂腔場子,全成了犯瘟的病戲殘臺。本就是在殘陽衰草中紅透了天的一個戲種,如今又在殘陽衰草間敗落了。老一代的看客眼早封了、耳朵早鏽了。突然地,隔了四十多年的漫長時日,從硤石鄉傳出七姑逝去的訊息,許多人恍恍惚惚地像剛從一個夢中醒來。
七姑的棺木將被葬在沿河斬龍關外的青迢崗上。
從河的北岸看,平塬上突兀隆聳的青迢崗,像一塊巨大又蒼翠的遮羞布,擋住了南岸許多茅屋破敗的村子。斬龍關上共三十六條水歸入淮河。也就是說,在遙遠的八百里外的河南鄲城屋簷落下的一滴雨水,最終是在這裡納入淮河東逝的正途。青迢,是斬龍關一千多個村村鎮鎮的頂點。這青迢崗,也叫“丟魂崗”。這名字有個來歷,說是一個沒結婚的青頭郎木匠,夜間從外村做完活回家,在漆黑的田埂上,看見一個窈窕的女子扭著個腰,拎著筐走著,木匠三步並兩步地湊上前跟她搭腔。那女子卻不回話,只是半偏個頭衝她妖笑,煞白的牙齒在黯淡的星光下閃著碎光。她笑得木匠一顆心怦怦地亂撞,終於攢足了勁想橫腰摟她入懷,手一伸嘩地抱過來,想從影子裡劃過一樣,沒往邪處想,索性把工具包掛脖子上,兩手合攏地摟過去,卻將摟住了一團霧氣。她就在霧氣中妖里妖氣地笑著。小木匠猛呼著奔逃回屋,當晚就病塌掉,沒幾天就死了。雖說撞鬼的事為青迢崗落了個外號,卻不損害它的名頭。照地勢,這崗上虯松挺拔、俯瞰諸水,倒真不愧是四省罕見的一塊風水旺地。數百年間葬於崗上的人,須經各族族長們合計點頭,才能入土。癱子村梅氏本是沿淮大族,七姑又曾是一個有名的戲子,葬在這,倒沒費太多的口舌。
入秋的淮河,一個勁兒地枯。從青迢崗頭遠望,許多河段黑渣渣的底床,從白水中竄了出來,河面又撒著性子地時寬時窄,像被野狗亂啃過的一截截白樹皮。每年初秋,總有大批褐羽丹頂的鳥群,南遷時在此駐足小歇。鳥去了,此時的河灘上,只剩下大片骯髒的殘毛斷羽。蒼穹下,河灘開闊、荒涼得讓人發呆。灘子上有一群覓食的野狗,竄來竄去地在泥沙中刨著,偶爾地從泥中翻滾出一截骨頭,嗅嗅,又絕望地棄下了,估計只是別的死狗的遺骨。一些狗的腸子從肛門、從肚角拖出,像骯髒的繩索。連綿數百里的護岸柳樹落淨了葉子,雨中愈顯黝黑的蒼勁樹幹,連線成無邊的肅穆的寂靜,鐵一般地牢不可破。枝頭立著幾隻呆頭呆腦的黑鳥,像幾個莫測高深的虛無主義者。堤上,孝服移動著的白色、嗩吶的嗚咽,葬禮的喧譁,彷彿與這裡毫不相干,幻影似的。就像是人世與天堂無關。
在送葬隊伍中,我是唯一一個拿著木柄紙傘的人。作為一個涉獵不深的民俗史學者,我寄居在癱子村七姑的家中已有一年多。因研究之需,淮河一帶的許多掌故和風習我已爛熟在心,但這一天,還是不經意地衝了忌。我被一個村民善意地低聲告誡,千萬別撐傘,這一帶的老百姓不願和死去的親人散(傘)開。是啊,是啊。我把紙傘緊緊夾在腋下,冒雨和麻三叔並肩而行。有時,我會扭轉頭去看他的臉。秋雨中一張如此刻板、枯虯,叫人難忘的臉。在我後來的每個回憶中,這張臉總能清晰地閃現。有一次,我夢見無數臉孔摞壓成一本厚厚的書,記載了我經過歷的每一個人,熟悉的或是陌生。翻到最後一頁,恰是這張臉。刀刻一般的線條,從紙背上穿透過去。在他死前,他從未笑過一次,所以讓我踏實。如果他大笑,我會被這張臉的扭曲和變形嚇倒。或是很快地將它遺忘。木質的沉默像這場秋雨不留一絲縫隙。一年多的時間,留給我太多有關七姑的細節。我是個注重細節的學者。我想,七姑死了,或許就像我一樣吧,這個倔犟老頭心中的許多死結,這輩子恐再難解開了。
我至少知道這些死結中的一個。平日裡,七姑有不少怪習氣叫麻三叔憋悶。比如,她有潔癖,舊椅破桌子給她擦得掉層皮,仍是沒完沒了地擦。農村的人哪有這閒心講究,有時候親戚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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