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第2/4 頁)
我被父親吊起來狠狠地打,叔叔伯伯還在一旁加油添醋地說:「這麼小就學會當抓耙子,該打!」
最後攔阻父親並且幫我解下繩子的雖然也是他,但,從那時候開始到我離家到臺北工作的那段時間裡,我再也沒正眼看過他一次。
再看到他是將近二十年之後的事。
那時父親因矽肺經常住院,有一天我去醫院探視,才開啟病房的門就聞到一股濃烈而熟悉的狐臭味,不用說就知道坐在父親床邊的那個老人是誰了。
他笑著問我說:「還認得我嗎?」
我心裡想說:「要忘掉你還真難咧!」
他得意地跟我說:「剛剛我還跟你多桑講,我眼光真的不錯,小時候就看出你文筆好,你看,現在不但在報紙寫文章,還‘寫電影’寫到這麼出名。」
最後一次看到他是在父親的告別式。那時一個颱風天,跟大多數的人一樣,他全身溼透;不過比較特別的是,他還沒拈香就先走到我的面前,嘴唇顫動了好久才哽咽地說:「要孝順你媽媽哦,你爸爸跟我說過,說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媽媽……」
不知道是現場線香的味道太過濃烈還是怎樣,雖然靠我那麼近,近到可以清晰地看見淚水順著他深深的法令紋流到下巴的我,卻沒聞到他身上有任何讓人不舒服的異味。
幾個月前去一個大學演講,結束的時候一個孩子過來問我說認不認識XXX?說那個人是他的外祖父,就是當年害我被父親吊起來打的那個警察。
他說外祖父常放《多桑》的DVD給人家看,然後跟人家說:那個警察就是我啦!那個吳念真記得我哦!
他說他外祖父死了,兩年前的冬天。
說出殯的前一晚,他們把《多桑》的DVD在他的靈前又放了一遍,因為外祖父曾經說電影裡的那些礦工都是他的至交,「萬一那一天……他們一定會來幫我帶路,跟我作伴。」
老山高麗足五兩——
賣煙賣酒賣冰賣點心和零食的小店在村子的路口,是礦工們每天進出礦坑的必經之地,所以早晨、黃昏各熱鬧一次。
早晨他們習慣聚集在小店前等同伴,一邊聽某人轉述昨晚NHK海外放送的新聞內容,一邊清點入坑的工具和炸藥。黃昏再度聚集的時候,他們則是習慣邊吃東西邊聊天,順便讓風吹乾一整天都泡在水裡的膠鞋和腳掌。
礦工們的腳掌好像都很容易長雞眼或累積厚厚的一層角質,所以每隔一陣子總有人會跟小店的老闆借剃刀,把正好被水泡軟了的雞眼和角質給削掉。
做這種事似乎容易「傳染」,只要有人開始動刀,之後總是一個接一個削,削到到處都是厚厚的腳皮才罷休。
那天他們邊削邊感嘆,說村子裡恐怕又要少個人,因為阿溪他已經陷入彌留狀態的娘昨天從醫院被抬回來,停在廳邊等斷氣。
也許話講得夠久,有人發現地上的腳皮都幹了,那些已經變成褐黃色還略帶透明的腳皮像極了切片的高麗參,連軟硬度都像。
也不知道誰起鬨,有人竟然去小店裡拿來半截裝線香的紅色包裝袋,把那堆腳皮一片片裝進去,然後在上頭認真地寫了字:「正老山高麗足五兩。」
他們說「足」有另一個意思,就是腳。
笑聲還沒停,村子裡的放送頭急躁地響起來,說某人家的廚房起火了,要大家去救火;礦工聽完一鬨而散,腳皮沒人理,之後也沒人記得這件無聊事。
幾個月後某個黃昏的小店前,阿溪邀大家過幾天一起來喝他母親的壽酒。老人家奇蹟似的逃過六十九歲傳說中的關卡,反而比以前健壯地準備迎接七十大壽。
阿溪說「棺材裝死不裝老」真的有道理,多少年輕力壯的礦工可能就在災變的一瞬間過往,而自己的娘在廳邊躺了那麼多天,竟然可以起死回生;「所以,神還是要信的,千萬不要鐵齒。」
多年後,好多人都還記得阿溪講這句話時那種神聖得不可侵犯的表情。
阿溪說他娘從醫院抬回來的第二天,他跑了一趟瑞芳的電信局,打電報通知南部的親戚,要他們有奔喪的心理準備;就在回來的路上,他忽然想到媳婦不久就要生產,自己就要當祖父,而阿孃就要當曾祖母,如果她現在就走,豈不是憾事一樁?於是他就合掌向天祈求,說願意讓一年的壽命給阿孃,讓她至少可以看到家裡第一個曾孫之後才走。
阿溪說沒想到才一進村子,月光下他看到有東西在路邊閃閃地泛著紅光,撿起來一看,竟然是一包「正裝老山高麗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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