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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怎麼知道是這裡?但,就是知道。一如一種本能一種直覺,或是一種牽連。
他停好車,跟著警察走了過去。小時候走過的路並沒像弟弟所想的那樣被蘆葦掩沒,反而拓寬了,只是原先長滿相思樹的山坡現在光禿禿的,長滿雜草。也許是被闢建成垃圾場吧,遠遠就可以聞到濃烈的燃燒垃圾的味道。
然後他終於看到停在路邊的車,車後排氣管上接著的兩條黃色水管醒目地塞進後座車窗。車子的駕駛座這邊對著山谷,山谷下是昔日他們的故鄉,而車頭的方向正對著的遠方是可以看到火車可以看到城市——小時候曾經充滿想象的地方。
「是你弟弟嗎?」檢察官和他一起靠近,指著車內的人問。
他點點頭,雖然透過滿是雨水的車窗看到的是有點發黑變形的臉孔,但的確是他。
法醫和葬儀社的人把口罩和手套戴上,有人點起一大把香,有人熟練地用鐵條插入車窗的縫隙開啟車門,然後看向他,示意他靠近再確認。
他走了過去,線上香和屍臭以及垃圾燃燒的複雜氣味中看著弟弟。他靠在放低的椅背,彷彿沉沉地睡著。
這說不定是這一兩年來他最沒有負擔的一次睡眠吧?他想。
弟弟的雙手放在肚子上,有白蛆蠕動著的手掌下隱約可以看見覆蓋著一個資料夾。
他看到紫黑色的臉上靠近眼角的地方卻有著白色的斑點,像淚水。
他靜靜地看著,想著:也許得去買一套特大號的衣服才能裝得下膨脹成這樣的身體……,如果下輩子可以選擇他,要不要選擇這樣一個讓他又愛又恨的弟弟?……他該不該告訴人家其實他做過一個夢,夢見這樣的畫面,就在今天清晨?他該不該告訴人家其實他知道那天弟弟是來跟他告別的,他彷彿知道那是最後一眼……
「這應該是要給你的吧?」法醫戴著手套的手遞過來一張A4 大小的紙,上頭有字,還有溼溼的、顏色詭異的水痕:「我拿著你看就好,上面有屍水。」
他還是伸手拿了過來。
上面是他熟悉的弟弟的字型,幾個字就寫滿了一張紙。
大哥
你說要照顧家裡,我就比較放心
辛苦你了
不過
當你的弟弟妹妹
也很辛苦
這時濃霧深處忽然傳來山下火車喇叭的長鳴,聽起來就像男人的哀號一般。
PART2 日夜惦記的地方
可愛的冤仇人——
我很討厭那個警察。從外表就開始討厭起。
禿頭、凸肚、還有……狐臭。他的制服從來沒有平整過,而且不是少了釦子就是綻了縫;有一次我媽好心地要他脫下來幫他補,他竟然大剌剌地就穿著已然發黃而且到處是破洞的內衣,腆著肚皮和一堆礦工在樹下喝起太白酒配三文魚。
聽大人說他和主管不合,所以不但老是升不上去,而且分配的管區就是我們那個派出所要走一個小時山路才到得了的小村落。
他沒有太太,據說是在基隆河邊淘煤炭時不幸淹死了;不過,有個女兒低我兩個年級,她應該像媽媽吧,因為沒她爸爸那麼胖,而且長得還算好看。
這個女兒經常是我們那邊的人送他禮物的好藉口,比如春末夏初我媽會到隔壁村落挖竹筍,看到他就會給他一袋,說:「炒一炒,給你女兒帶便當。」
過年全村偷殺豬,那種沒蓋稅印的肉,我父親甚至都會明目張膽地給他一大塊,然後一本正經地跟他說:「這塊‘死豬仔肉’,帶回去給你女兒補一補。」
父親這輩子最大的缺點就是好賭。每年至少總有一次媽媽會因賭博這件事和父親吵到離家出走,不是嗆聲要「斷緣斷念」去當尼姑就是要去臺北幫傭「自己賺自己吃」,而最後通常都是我循著她蓄意透露給別人的口訊,去不同的地方求她回來。
有一次我受不了,把這樣的事寫在日記上,老師跟我說可以寫一封檢舉信給派出所,要他們去抓賭;老師特別交代說:「要寫真實姓名和地址,不然警察不理你。」
不知道是老師太單純還是我太蠢,我真的認真地寫了信,趁派出所的服務檯沒人的時候往上頭一擺然後快跑逃開。
兩三天後一個週末下課回到家,看到那個警察正開心地跟父親以及其他叔叔伯伯在樹下喝酒聊天,他一看到我就說:「應該是他寫的吧,沒想到小小的個頭文筆卻那麼好!」
他竟然把我那封檢舉信拿給半個村子的人觀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