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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我差不多一直獨自在外,雖然和媽媽聯絡得並不算密切,但只要一次聯絡得不通暢,她會生很大的氣,不停地問:“剛才為什麼不接電話?為什麼關機?”而我不接電話或關機肯定不是故意的,於是被這麼質問的話,我也會生氣。然而,有時給她打電話,若遇到她不接電話,她關機的時候,也會不由自主地著急,並在電話打通的時候生氣地質問她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聯絡不到她時,我也會胡思亂想,但永遠不會像她那樣興師動眾,絕倒一大片。這些年來,她堅決不肯改變,仍然是隻要一時半會兒聯絡不到我,就翻了鍋似的騷擾我的朋友們,向他們尋求幫助,並神經質地向他們反覆訴述自己的推理和最壞的可能性。大家放下電話總會嘆息:“李娟怎麼老這樣?”於是乎,我就落下個神出鬼沒、絕情寡義的好名聲。
而我媽則練就了一個查電話號碼的好本領。無論是誰,只要知道了其工作單位和姓名,茫茫人海里,沒有她逮不出來的。
如今我已三十歲,早就不是小孩子或小姑娘了,但還是沒能擺脫這樣的命運。
媽媽在烏市照顧病人,我獨自在家。一天睡午覺,把手機調成了靜音。於是那天她一連撥了三遍我都不知道。於是她老人家又習慣性地六神無主,立刻撥打鄰居的一位阿姨的手機,請她幫忙看一看我在不在家。那個阿姨正在地裡幹農活,於是飛快地跑到我家檢視端倪。由於怕我家的狗,只是遠遠看了一下,見我家大門沒上鎖,就去向我媽報告說我應該在家,因為門沒關。
可我媽把“門沒關”誤會成了大門敞開了,立時大懼。心想,我獨自在家時一般都反扣著院門的,怎麼會大打而開呢?於是乎,又一輪動員大會在我的左鄰右舍間火熱展開了。她不停地給這個打電話,給那個打電話,哀求大家四處去找我,說肯定有壞人進我家了,要不然大門咋沒關呢?還說我一個人在家,住的地方又荒涼,多可怕啊。又說打了三遍電話都沒接,肯定有問題……很快,一傳十,十傳百,全村的人都知道我一個人在家出事了。
小地方的人都是好心人,於是村民們扛著鐵鍁(怕我家狗)一個接一個陸續往我家趕,大力敲門,大呼小叫。把我叫出門後,又異口同聲責問我為什麼不接我媽的電話,為什麼整天敞著門不關……於是這一天裡,我家的狗叫個不停,我也不停地跑進跑出,無數遍地對來人解釋為什麼為什麼,並無數遍地致歉和道謝。唉,午覺也沒睡成。
可是,她忘了還有座機嗎?既然手機打了三遍沒人接,為啥不試試座機呢?再說我家養的狗這麼兇,誰敢亂闖我家?真是……
有這樣一個沒有安全感的母親,被她的神經質撼搖了一輩子心意——我覺得自己多多少少肯定也受了些影響,說不定在不知不覺間,早已成為一個同樣沒有安全感的偏執型人格障礙病患了。真倒黴。弄得丁點大的小意外都會惹人浮想聯翩,綿延千里,直到形成重大事故為止。太可怕了。
她沒有安全感,隨時都在擔心我的安危,是不是其實一直在為失去我而做準備?她知道總有一天會失去我的。她一生都心懷這樣的恐懼而生活著。並且悲傷和痛苦不時地積累,日漸沉重。每當她承受不了這樣的悲傷痛苦時,只好藉由一點點偶然的際遇而全面爆發出來。她發洩似的面向全世界的人跺腳哭訴,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丟了。因為她的痛苦和不安如此強烈巨大,非得全世界的人一起來分擔不可。她是最任性的母親,又是最無奈的母親。
第30節:報應(1)
報應
我總是那麼快樂,總是會有那麼多的、讓人沒法不心滿意足的事情紛至沓來——生命健康,陽光充足,食物香美,慷慨的友情,還有榮譽。
我每天都在笑,輕鬆自在地與人交談,享受著盡情表現和盡情溝通的愜意。
我太容易歡樂了,太容易歡樂了,太容易顫抖了。
這是不正常的。
因為同樣地,我也太容易悲傷了。
我深深憎惡這“悲傷”,這是恥辱。你不會明白為什麼:僅僅因為容易落淚而深感羞辱。
有人對我說:“家裡老人還好吧?”
我張口結舌,淚落如雨。
還有人說:“若有什麼事情一定給我電話。”
我苦苦忍著,眼圈通紅,鼻水流了出來。
容易被感動,應該不是什麼過錯,應該是品格健全者的特徵之一。
但在我,沒那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