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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父已經離世數月。
那封盛父給他唯一的、也是最後的一封信上寫道:“我此生兩錯,一對不起你母親,二對不起你,均已無可彌補。你願意回,就回家來;不願回來,我託法國的朋友照應你。”
盛清讓第一次收盛父的信,也第一次聽盛父講這種話。
後來學成,他也曾猶豫是否要留在巴黎,但“回家來”三個字始終盤桓心間,因此最終回了上海。
“他要早知道你這樣能幹,當年也不會捨得將你送去大伯家。”老四接著抽一口煙,嘆道:“臨走前還寫信把你從巴黎叫回來,可惜那時候家裡誰也不待見你,連拍合照都不叫你。”他說著轉頭看一眼還在擺姿勢拍照的家人,問盛清讓:“現在他們照相卻叫你站中間,做了那麼多事情得來這樣一個認可,覺得值嗎?”
盛清讓想起早些年的事,本以為會有萬千感慨,實際心中卻掀不起一點波瀾了。
凡事求個問心無愧,他講:“能被理解認可自然是好,但我做這些,是因為想做,不是為求理解或認可才做,所以談不上值不值得。”
兩人談話時,大嫂走過來。
老四對大嫂多少有幾分敬重,剛剛急於拍照未打招呼,此時也轉過身,喚了一聲“大嫂”。
大嫂抬頭對他說:“你能平安回來,我們很高興。”
老四卻回:“我馬上就走了,或許以後也不會再回來,家裡還是和以前一樣,當沒我這個人吧。”
大嫂曉得他不喜歡這個家,也曉得他向來嘴硬逞強,可看他這一身的傷,想他馬上又要回到前線去,她終歸擔心。
她望著他道:“有國才有家,你雖離開這個家,卻守著上海,守著國土,便是在守我們的家。我將你大哥的話也託給你,他叫你好好活著,活到將敵人趕出國門,到時候再回家來,我們給你備最好的酒。”
老四手中的煙即將燃盡,門外的軍用吉普車拼命響起喇叭聲,似軍號般催促他離開。
他深深皺眉,乾燥的、帶劣質煙味的唇緊緊抿起,內心各□□緒交織,眼眶酸得發脹。
手指將菸頭碾滅,帽子往腦袋上一扣,老四沉默地轉過身大步走向門口,臨上車,他卻忽然轉過身,朝裡大聲喊道:“我走了!你們一路保重,改日再見!”
車子啟動,清蕙拔腿追出去,然她氣喘吁吁到門口,那輛軍綠色吉普已經飛馳至道路盡頭,拐個彎立刻不見蹤影,只剩了恣揚塵土和道旁翩躚的落葉。
上海的秋天真的到了。
自古逢秋悲寂寥,添上別離則愁緒更濃。
宗瑛又在公館陪清蕙和孩子們住了一晚,盛家人要離開上海的這天,她早早就被清蕙吵醒了。
清蕙輾轉反側一夜,天沒亮便起來清點行李——去途漫漫,不便攜帶太多家當,必須有取捨,可東西扔在這裡,說不定將來就再也見不到了。
最後連同孩子的物品,一共塞滿兩隻大箱,外加一隻手提小箱子。
家裡的傭人們大多發了工錢遣散了,只有姚叔留在公館看門。
臨行前,姚叔掬淚替他們叫車,搬執行李,最後將他們送出門,說道:“三少爺打電話來,說已在碼頭等著了。”
一行人各自登車,關上車門,汽車發動,緩緩駛離靜安寺路上的盛家公館。
清蕙撥開簾子隔著玻璃朝後看,只見姚叔老淚縱橫地關上鐵門,最後落上了鎖。
車內的孩子們雖不知前路意味著什麼,但馬上要離開他們熟悉的城市,對目的地的好奇全被莫名的恐慌感覆蓋。
阿萊緊張地抱著弟弟阿九,大嫂的孩子們挨在一塊心不在焉地共看一本書,二姐的孩子阿暉則始終攥著他爸爸的衣服不吭聲——意識到是自己“想吃蛋糕”這句話令媽媽再也回不來,他害怕極了,好像擔心再開口,會把爸爸也弄丟了。
到碼頭,宗瑛終於見到盛清讓。
她問他昨晚睡在哪裡,他答:“在公寓。但不知為什麼,怎麼也睡不著。你睡得怎麼樣?”
宗瑛說:“我很好。”
要緊事在前,兩個人之間也只夠說這一兩句問候。
已過午時,秋日當空。
因船票稀缺,碼頭上十分嘈亂,軍隊控制著碼頭,警察開槍維持秩序,但在天天聽槍炮聲的戰時,如此震懾能起的作用也非常有限。
好不容易熬到登船時間,又是一陣人潮擠擁。
清蕙和孩子們排在隊伍後面,她抱著阿九,宗瑛替她提著藤條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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