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1/3 頁)
1
後來,易明堂常常在思考一個假設。
假設人的一生中真的有分界線,那麼屬於他的那條線,從哪一日開始劃分?
他仔細想了想,發現那條分界線並非劃在父親死亡,武館被毀那一日;也不是結義兄弟慘事,他被人一斧頭砍傷半邊臉的那一日;更加不是宋公館血染全蛇宴,手刃仇人還毀其名聲,報仇雪恨的那一日。
真要算起來,反倒是賀爺平靜而坦然地赴死那天。
那條人生的分界線,並非刻畫在人生中最悲慟的經歷中,並非決絕而慘烈地直接作用在自己身上;反倒是想不到的,初初看起來於己無關,似乎能袖手旁觀,還能若無其事評點兩句,不走心地唏噓兩聲,以為事情差不多也就這樣了,該過的日子還得照舊過,該做的事還得照原來設想的來。
然而事實上,一切都從那一天開始悄然轉換了方向,朝另一個無法預判的前方無聲無息地滑行,就像一節脫軌火車,一開始只是緩慢而勻速地前進,車上的人渾然不覺,遲鈍地以為生活一如昨日。慢慢地,日復一日,車上的人終於察覺速度到不對勁時,列車已滑出軌道,瘋狂地呼嘯過荒原森林,活著的人無法可想,只能等著它一頭栽入深淵粉身碎骨或滑入漫長的河灘而奇蹟般沒被淹沒得以生還。
易明堂曾仔仔細細將那一日的情形掰碎了揉成粉末,一點點回想是不是在當時出現過什麼預兆?
但實際上沒有。前天晚上他去了六國大飯店,人鬼不覺地做掉了小舅子,聽到了方大姐的鬼哭狼嚎。第二日他如常起床,差不多同一個鐘點洗漱,吃的依舊是小廝從隔壁茶樓買來的三樣小巧的蒸籠點心,外加一碗艇仔粥。他那天穿的依舊是一襲布衣加半舊皮鞋,吃完早餐,他出門辦事,原本想去金叔那,嘲笑一下他賣紙衣順便吹水,沒想到還沒走出街口就遇到對頭幫會的老大帶人浩浩蕩蕩殺上門。
然後就是賀爺走出來,直接承認小舅子是他請人幹掉,並親手把刀遞到對家手中。當時易明堂就站在側前方的騎樓下,人頭湧湧,他身量高視力好,就算隔著人群中也照樣將當時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刀沒入賀爺腹部時,他甚至還在心裡嫌棄過那位老大捅的位置不對,力道不足,這樣拖泥帶水的手法使得賀爺並非當場斃命,他倒下去後神志清醒地承受著劇痛,好半天才慢慢閉眼。
做事做成這樣,也不知那位老大是故意還是事到臨頭怯了手,無論哪樣,都叫他瞧不起。
但他由頭到尾都沒有出手干預,那是賀爺的選擇,他理解並且尊重,只是在那天晚上回到寓所後,易明堂罕見地將藤箱拿下來,取出夾層裡少年時代五個結義兄弟的合照,思考了一會人生。
他當然也不是真的在思考什麼人生,他僅僅在感慨,並於那一刻彷彿看到某些有關人生走向的雜亂而模糊的痕跡,像牆上斑駁的水漬,從一點出發,流向千奇百怪的不知所蹤的各種方向,岔路中又有岔路,分支中藏有分支,錯綜複雜,完全沒有規則可循。
一直到很久以後,他才恍然大悟地明白,原來從那一日開始,他的人生變得不可預測,繼而不可掌控。
如果說之前無論是習武做人還是為父報仇他都目標明確,一心一意,不達目標誓不罷休的話,那麼從那一日之後,他再沒有那樣明確的目標,他看著別人做選擇,他看著自己做選擇,每一次看似不經意的決定,都像蜿蜒的水漬滲透入牆壁,導向曲曲折折,無法預知的前方。
他被和順幫老大搭救,為了還這筆賬才答應做掉小舅子,然而因為那一刀,方大姐發了瘋,他將方大姐接走,請人照顧,因此惹出來老大要給他娶妾的風波,他厭煩老大多事,拿他身後的小弟撒氣兼殺一儆百,於是切掉了阿城的拇指,阿城不忿氣找人伏擊他,因此莫名其妙成就了蛇仔明跟在他身旁,他與和順幫老大約好做的第二件事,目標為粵商潘家銘,正因收了蛇仔明做小弟,他才有門路神鬼不覺進入潘家的冷餐會,見到了潘家四太太。
而最不可思議的是,傳聞中明眸善睞,長袖善舞,交際花一般的潘家四太太居然是他的故人。
那個女人款款而來,身後是彼此的陳年往事,早已忘卻到腦後的前因,身前是不知道會走向何方的後果。
但說到底,誰才是因,誰才是果,身處其中,亂麻一團,時過境遷,驀然回首,卻又令人驚出一身冷汗。
------
燈火綽約處,似是故人來。
故人是那個從前叫關秀娥的鄉間小丫頭,現在叫潘四太太的美豔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