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第1/3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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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刑部執事說起來好聽,但確乎便是老百姓口中手持大刀砍人腦袋的儈子手。
北京四九城規矩多,便是賣水倒夜香的也得講究個師承淵源,刑部執事一行也不例外,拜師學藝,進香叩頭樣樣不能少,而且還不是親戚朋友哪家的孩子想尋個營生便能拜執事們為師,執事選弟子要求很嚴:蓋因砍頭這行飯不好吃,一刀下去切的是那節後頸骨,腦袋落地後血腔噴血是濺得遍地都是還是穩穩當當落入一旁的木桶裡,這些對拿刀的人先就有了臂力腕力上的要求,故自古以來儈子手多膀大腰圓,不孔武有力,那便不能練出功夫,否則上了刑場後一刀下去頭連著頸骨血肉就得補刀,曾經有不入流的執事砍個頭連揮十幾下的事,對人對己不僅是噩夢一般的折磨,這樣的儈子手不僅手藝不行,還露怯,下手不穩,說出來都不配被人稱一聲某某執事。再一個,老話裡殺人沾血總是傷陰騭,一個儈子手若順順當當的,職業生涯能有幾十年,這幾十年間難免遇上刀下冤死屈死的主,執刀的倘若身子骨單薄陽氣不重,遲早鎮不住刀下亡魂的怨氣,最終也要落個不得好死的結局。
誰家孩子如果從小長得壯實又大膽有力氣,碰巧叫執事相中了,則雙方過了禮數,擇良辰吉日行拜師,從此這孩子便跟在師傅旁學“三刀”。
所謂三刀,指的是:
一刀推豆腐,二刀推銅錢,三刀推人頸椎骨。
確切而言,這“三刀”是刑部掌刀執事出師前要經的三道關卡:徒弟入了門,先得推上三五年豆腐,力求所推出的豆腐片薄如紙還不斷,層層相疊又各不相干,這算過了第一關;第二關仍舊是推豆腐,可豆腐上放了幾枚銅錢,豆腐正面片後,每層一一標上墨,再循著墨跡層層推一次,需做到分毫不差,銅錢不落,這算過了第二關。
前面兩關都過了,師父再教你摸頸椎骨,通常的辦法是讓徒弟養一猴子,天天摸猴子後腦熟悉關節;摸得熟透了,師父再帶你上街看人,摸準什麼人砍哪節骨頭顱立墮。
這三道關沒個小十年練不好,待徒弟練下紮實的基本功,做師父的便選個吉日開刀赴刑場,刀刃見血,犯人腦袋落地,這才算出師。回來師傅還要擺酒設宴,帶著徒弟與各位同行打招呼,往衙門裡遞名帖,意思是從今往後這孩子就跟大夥掙口飯吃了,只要天下還有人犯王法,刑部還沒關張,他們便不會失業,俸祿之外還有賞銀,懂規矩的凡人家屬還會有孝敬,不說吃香喝辣,起碼是碗穩穩妥妥的安生飯。
可是老高運氣不好。
他運氣不好在於生錯了時候。
若早生個十年,他也趕得上趟,能同父輩叔伯一道入刑部做執事沾點大清衙門的光,若晚生個十年,天下時局大變,朝廷都沒了,他自然也不用吃練刀這份苦。然而老高偏偏生得不早不晚,趕上他爹生意紅火的時候,等到總角之齡,又恰逢公車上書讀書人鬧事,執事們在菜市口天天有活做,忙得腳不沾地。他爹自然以為這一行長長久久,子承父業理所當然,更是下定決心決不能讓兒子手藝差混飯吃,丟了老高家的臉。於是他下死勁狠狠訓練老高,訓得老高文不成武不就,其他手藝活一概不碰,一門心思準備去刑部接過爹的差事。
豈料人算不如天算,風雲突變,連固若金湯的京城都險些叫紅毛鬼子燒了去,一轉眼間六部衙門都沒了,老高的前程已如舊日黃花。
他做不成儈子手,好在手藝沒有白練,原本一把用在明面上的刀被藏在了袖底,原本手起刀落砍下腦袋的功夫慢慢變成神鬼不知取人性命的手段。老高漸漸在江湖中料理陰私事這塊闖出了赫赫名聲。午夜夢迴,老高有時候也會想,他雖然做不成刑部執事,然而交代在他手裡的人命也少不到哪去,一樣的收錢做事,一樣的牽扯不到恩怨情仇,掙的錢也比做執事強多了。然而到底意難平,真要叫他選,還是年少時暢想過的前程最是痛快,紅腰帶一紮,紅頭巾一綁,提著磨得鋥亮的大刀,刑場上人聲鼎沸,行刑令一下,寒光耀眼,人頭落地,四下一片喝彩,人人見了他都要喊一聲“高執事”或“高師傅”。
哪像現下,故土難返,面目全非,是永遠耷拉著倒八字眉,連姓名都不全的“老高
”。
這位雜役兼廚子老高早已褪盡鋒芒,像一柄表面生鏽的柴刀,安安靜靜掛在皴裂的牆角毫不起眼。他原本生得高大,然而生活自有將一個壯實小夥子消磨成高瘦老頭的辦法,且不知從何時起,他習慣了微微含胸,彷彿生怕一挺直腰板了就打眼。他在阿良家呆了好幾年,各房老媽子長隨妹仔小廝都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