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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爺,儂是何苦,城裡兵丁老早換了鳥槍,做弓修弓的越來越少,聶五伯前年叫儂一道去口外,儂又兀肯同伊一道,儂看儂……”
水昌伯眯著眼,哆嗦著兩隻佈滿皺紋的手,小心地上完最後一道膠,這才一把扯下老花鏡,氣沖沖地說道:
“你這小子,你懂個甚!這弓,這弓……都道南船北馬,弓箭是他們胡人的看家本事,其實這是大錯特錯了!這弓,這弓,就是咱們南人祖上傳下來的絕活,你小子不知道罷,我告訴你,想當年炎帝做五兵,老昊造弓箭……”
阿大噗哧樂出聲來,這些車軲轆話,他從襁褓裡起,早已聽了不下幾萬遍了。他不由分說,一把扯起阿爺,順便吹滅了油燈:
“阿爺,我伲曉得,我伲曉得,先夜飯,先夜飯,儂小孫孫都餓交關辰光了。”
聽阿大提到孫兒,水昌伯果然順從地站起,哆哆嗦嗦地去摸鋪板,阿大手腳利索,搶著去插好了鋪板,落好了門閂。
“阿大,我剛才好像說錯了,不是炎帝造五兵,是黃帝;也不是老昊造弓箭,是小昊,不對,是……是什麼昊來著,你看我這記性。”
鄰家的燈火透過花格窗,照著水昌伯顢頇蹣跚的身影。阿大顧不上搭腔,緊趕慢趕地扶著阿爺,生怕他一不留神,摔倒在這石板路上。
“斷竹……續竹……飛土……逐肉……”
水昌伯喃喃哼唱著那首不知哼了多少年,傳了多少代的老歌,精神似乎一下子好了許多。
“阿大,阿大啊,你知道麼,這續竹巷的名字,就是……”
“阿大,儂好快點勿!要餓殺儂小伢兒勿!”阿大女人高亢的聲音,忽地從岔巷裡鑽了出來。
阿大和水昌伯苦笑著對望了一眼,都不由地加快了些步伐。
“門戶~~~~關好,火燭~~~小心~~~”
巡夜人那第一聲拖著長調的喊更聲,很快把水昌伯的歌聲,湮沒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二)】………
一場又一場秋雨,緊一陣慢一陣地敲打著屋簷,敲打著明瓦,敲打著烏柏枝頭那一天少似一天的樹葉。WENxueMI。cOm
小孫篾匠放下手中編好一半的蓑衣,望望天色,又望望石板路破損處汨汨的積水,輕輕嘆了口氣。
這雨,讓續竹巷滑溜溜的石板路更光滑了些,也讓往來巷裡、原本就不怎麼多的主顧更稀少了些。
他直起身,揉揉發酸的腰腿,隔著自家溼漉漉的幌子,看著石板路對面,那王家老鋪屋簷上掛下的雨簾。
隔著幌子,隔著雨簾,他隱隱地看見一盆炭火,和炭火邊,正全神貫注拾掇一張舊弓的水昌伯。
秋雨,不緊不慢地落著,水昌伯佈滿皺紋的雙手雖然遲緩,卻一刻也沒有停歇。
小孫篾匠就這麼靜靜地看著,看著,看了好久,他忽然覺得,這當兒的水昌伯,老眼竟不再如往常那樣的昏花,雙手也不再似平素那般的發顫了。
他猛地轉過身,狠狠瞪了正對著篾片發呆的兩個徒兒一眼,彎下腰,去拾起地上那件編好一半的蓑衣。
“這刷漆烤漆的火候,可是造就一張好弓的竅訣呢。”王家老鋪裡,水昌伯小心翼翼地在弓胎上刷好最後一層清漆,慢慢摘下蒙了層霧氣的老花鏡,一邊用衣襟擦拭,一邊口裡喃喃自語著。
當年,也是這鋪子裡,也是這炭火邊上,他的爹爹也這樣自語過的:
“如今的伢兒們,唉,就知道上重漆,用重火,哪裡體會得老輩傳下的溼起火慢探刷的道理!”
水昌伯瞅著自家陳舊的招牌下面,那些黑乎乎油膩膩的鋪板,苦笑著搖了搖頭:如今這續竹巷裡,就連知道重漆重火的後生弓匠,也早已絕蹤多年了的。
秋雨,緊一陣慢一陣。
“爺~”
一個梳著沖天小辮的小腦袋,忽然笑嘻嘻地從雨簾裡探進一半來。望見他,水昌伯那眯縫著的老眼,也登時變得不那麼渾濁了:
“扳指,快進來快進來,瞧你那一身泥水!”
扳指是阿大養的,是水昌伯唯一的孫兒。
扳指揹著手蹭進門,使勁甩著頭髮上的雨水:
“爺啊,早廂阿孃又罵儂哉!‘又嘸銅鈿,介忙做啥,阿爺勿要性命哉!勿好要連累鄉親罵我伲勿孝順!’”他湊到炭火盆邊,忽地變戲法般捧出個荷葉包包來:“襪底酥,阿孃夜廂做的,叫扳指送把爺吃。”
水昌伯笑著結果荷葉,幫孫兒擦了擦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