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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高粱紅了,東洋鬼子來了。
蹂躪我國土,玷汙我二奶奶。
全國愛國的同胞們,抗戰的一天來到了!
拿起刀,拿起槍,拿起掏灰耙,拿起扜餅杖,打鬼子,保家鄉,報仇雪恨!
爺爺是第二天上午到達鹹水口子的。他騎著我家那兩匹大黑騾中的一匹,凌晨出發,太陽出山時到達。由於臨行時與奶奶鬧了彆扭,一路上他心情懊喪,顧不上去看太陽出山時高密東北鄉黑色土地上不斷變換著的絢麗光線和侵略清晨的烏鴉們的綠色亮翅,黑騾的屁股上挨著麻韁繩的無情抽打,它怨恨地側目看著騎著自己打著自己的主人,它自認為已經盡力奔跑,已經跑得不能再快。其實它也跑得非常快,那天早晨,我家的大黑騾子馱著爺爺,在彎彎曲曲的田間土路上飛跑,騾蹄翻滾,蹄鐵閃爍,像一輪殘缺的月光。土路上留下秋水氾濫的痕跡和木輪車壓出來的一道道又深又窄的轍印。爺爺鐵青著臉,挺得像樹幹一樣的身體隨著騾子的奔跑上下顛簸。早起覓食的雄田鼠驚惶地逃竄著。
爺爺與日漸衰老的羅漢大爺在店堂裡對酌時聽到了西北方向傳來的槍聲和爆炸聲,他心裡格登了一下,跑到大街上張望了一會,見無動靜,又回到店堂與羅漢大爺飲酒。羅漢大爺依然擔任著我家燒酒作坊的總管,在爺爺罹難、奶奶出走的一九二九年,眾夥計捲鋪蓋各覓生路,他卻像忠實的看家狗一樣看守著我家的產業,他堅信黑暗必將過去,光明就在前頭,一直等待到爺爺大難不死,逃出牢獄,與奶奶言歸舊好,重返家園。奶奶抱著我父親,跟隨著我爺爺從鹽水口子歸來,敲響了冷冷清清的大門時,羅漢大爺像活鬼一樣從棲身的草棚裡鑽出來,一見男女主人,他撲地跪倒,兩行熱淚泡溼了枯槁的臉。由於他品行端正,忠心耿耿,爺爺和奶奶把他像父親一樣看待,燒酒鍋上的一應事務,俱委託給他,收入支出,花千蓄萬,爺爺和奶奶從不過問。
太陽東南晌光景,又響了一陣爆豆般的槍聲,爺爺準確地判斷出,響槍處或者在鹹水口子附近,或者就在鹹水口子村。爺爺心急如焚,拉出騾子就要走。羅漢大爺勸他再等等看看,不要莽撞前去,免遭災殃。爺爺聽了羅漢大爺的話,在店堂裡出出進進,等候著羅漢大爺派去打探訊息的燒酒夥計。天傍正午時,那個夥計氣喘吁吁地跑回來了,他滿臉掛汗,遍身泥土,彙報說,平明時分,日本人包圍了鹹水口子村,村裡究竟成了什麼情景無法知道,他在離村三里遠的蘆葦地裡趴著,聽到村裡鬼哭狼嚎,看見幾根粗大的火柱子在村中升騰。那夥計去了,爺爺端起一碗酒,仰脖而盡,急匆匆跑回屋,去找那支擱在夾壁牆裡久久沒見天日的匣子槍。
爺爺跳出店堂時,正碰著七八個衣衫襤褸、面色灰白,從鹹水口子村僥倖逃出來的難民。他們牽著一匹眼睛凸出、遍體死毛的老驢,驢背上掛著兩個偏簍,左邊簍裡裝著一條露出花絮的棉被,右邊簍裡盛著一個四歲左右的男孩。爺爺見那男孩脖子細長,腦袋很大,腦袋兩側生著兩扇肥厚的大耳朵,耳垂沉甸甸的。他坐在簍裡,神色安詳,無驚無懼,正用一把鏽得發紅的破鐮頭刀子切削著一根白色的柳木棍。他的嘴唇因為手下用力而緊嘬起來,細小的彎曲木屑不時飛到簍外。爺爺感到這男孩身上有一股巨大的吸引力,迫使他向孩子的父母探詢村裡的情景時,心不在焉,總想去看那孩子切削木棍的專注動作和那男孩的象徵著大福大命大造化的雙耳。孩子的父母斷斷續續地訴說著日本兵在村裡的行動。他們之所以能逃出命來,是沾了那個男孩的光。男孩從頭天下午起就大哭大鬧,要爹孃跟他一起去看外祖母,威脅利誘都不能使他屈服。孩子的爹孃聽從了孩子的意見,一早就起來備好毛驢,村東響起第一陣爆炸時,他們就逃了出來,在他們背後,日本人從四面八方把村莊圍了起來。其餘的幾個難民也訴說自己的逃脫經過,都是大難不死的生動例證。爺爺問起二奶奶戀兒和小姑姑香官的情景,難民們俱搖頭擺尾,面色惶惶,口中支吾難成語言。簍中男孩專注操作的雙手垂到肚腹上,仰頭在簍沿上,閉著眼,疲乏無力地說:“還不走,等死?”孩子的爹孃怔了怔,好象在思考男孩的先知先覺的啟示性話語,又好象在思索中他們猛然醒悟。男孩的母親麻木地看了衣衫鮮明的爺爺一眼,男孩的父親在毛驢子腚上拍了一巴掌,一行難民急急如喪家之狗,忙忙如漏網之魚,沿著大街踢踢蹋蹋地跑走了。爺爺目送著他們,尤其是目送著那個大耳朵男孩。爺爺的預感是正確的,這個小王八蛋,二十年後,果然成為高密東北鄉這塊罪惡的大地上的一個狂熱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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