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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時,就飛跑著迎了上去。父親看到羅漢大爺一瘸一拐地走,車輪一蹦蹦地轉。騾子的眼角上、爺爺的眼角上、羅漢大爺的眼角上都沾著雀糞般的眼垢,眼垢上又沾上了灰色的塵土。爺爺坐在車杆上,兩隻大手捧著腦袋,像泥神木偶一樣。面對眼前的景況,父親未敢開口。父親跑到離長長的騾車二十公尺遠的地方,就用他的格外靈敏的鼻子——準確地說也不是鼻子,準確地說是一種類似嗅覺的先驗力量——嗅到了長車上散發出來的不祥氣息。他飛跑回家,氣急敗壞地向正在屋裡走來走去心神不定的奶奶喊叫:“娘,娘,俺乾爹回來了,騾子拉著輛木頭車,車上拉著死人,俺乾爹坐在車上,羅漢大爺牽著騾子,車後跟著一匹騾子。”
父親彙報完畢,奶奶臉色突變,猶豫了片刻,跟著父親跑出去。
花軲轆大車顛簸了最後幾動,欸乃一聲,停在我家大門外。爺爺遲鈍地從車上跳下來,用血紅的眼睛盯著奶奶。父親驚駭地看著爺爺的眼。在父親的眼裡,在父親的一種類似視覺的感覺裡,爺爺的眼像墨水河邊的貓眼石一樣,顏色瞬息萬變。
爺爺惡狠狠地對奶奶說:“這下如了你的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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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不敢分辯,畏畏縮縮地捱到車前,父親也跟著湊到車前,往車廂裡展眼。棉布被子上的褶皺裡,積滿了厚厚的黑土,被子下蓋著鼓鼓囊囊的東西。奶奶掀起被子一角,手像燙著似的縮回來。父親用他超敏的類視覺感覺,看清了被下的二奶奶爛茄子般的面孔和小姑姑大張著的僵硬嘴巴。
小姑姑大張著的嘴巴勾起了父親若干甜蜜的回憶。他曾經違背奶奶的意願,到鹹水口子去住過幾次。爺爺讓他管二奶奶叫二孃。二奶奶對父親極親熱,父親也認為二奶奶極好,在父親記憶的深處,早就有二奶奶的形象,因此一見如逢故人。香官小姑姑嘴甜如蜜,一個個“哥哥”叫得鋪天蓋天。父親非常喜歡他這個黑黝黝的小妹妹,喜歡她臉上那層白色的細軟絨毛,更喜歡她那兩隻銅釦子一樣的明亮眼球。但每次都是在父親與小姑姑玩得難分難捨的時候,奶奶就派人來催逼父親回去,父親被來人抱上騾子,坐在騾背上,他回頭看著香官小姑姑眼淚汪汪的眼睛,心裡也難過。他不明白奶奶和二奶奶何以結出那樣深的冤仇。
父親記起那次去死孩子夼裡稱小死孩的情景。那大概是兩年前的一個夜晚,父親跟著奶奶來到村東三里遠的“死孩子夼”——那是村裡扔小死孩的地方。鄉里舊俗,不滿五歲的孩子死後,不能埋葬,只能扔在露天裡讓狗吃。那時候一律土法接生,醫療條件極差,嬰兒死亡率極高,活下來的都是人中的強梁。我有時忽發奇想,以為人種的退化與越來越富裕、舒適的生活條件有關。但追求富裕、舒適的生活條件是人類奮鬥的目標又是必然要達到的目標,這就不可避免地產生了一個令人膽戰心驚的深刻矛盾。人類正在用自身的努力,消除著人類的某些優良的素質。父親跟奶奶去村東死孩子夼時,奶奶正發狂地迷戀著“押花會”(一種賭博方式,跟日下流行的“買彩票”、“有獎儲蓄”、“有獎購物”有類似的性質),想盡千方百計求“會名”。這種小型的飛不高疊不中的賭博方式使全村人著迷,尤其是使女人著迷。那時候爺爺正過著平穩的富裕生活,村裡人公舉他擔任花會會長。爺爺將三十二個花名裝進竹筒裡,每天早晚各一次當眾摸籤,或是“芍藥”,或是“月季”,也許“玫瑰”,也許“薔薇”。押中者,得押錢的三十倍。當然,更多的銅錢還是歸爺爺所有。迷戀押花會的女人們發揮了超群的想象力,創造無數種猜會名的技巧,有把女孩用酒灌醉索取醉後真言的,有努力做夢從中求真諦的……紛繁雜亂,難以盡述,但到死孩子夼裡去稱小死孩卻是我奶奶的富於“魔幻色彩”的天才腦袋的駭人聽聞的創造。
奶奶做了一杆秤,秤上刻著三十二個花名。
那天夜裡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半夜時分,奶奶把父親搖醒。父親正睡得酣甜時被推醒,心裡煩惱,很想罵人,奶奶把嘴貼到他耳朵上說:“別出聲,跟我去猜花會。”父親對神秘事件有天生的好奇心,精神頭立刻上來,穿靴戴帽,避著爺爺,溜出院子和村莊。他們走得小心,翹腿躡腳,連一條狗都沒驚動。父親左手被奶奶牽著,右手提著一盞紅紙糊成的小燈籠;奶奶右手牽著父親的手,左手提著那杆特製的秤。
出了村莊,父親聽到了在葉片寬大的綠高粱地裡穿來穿去的東南風,嗅到了從遠處飄來的墨水河水的味道。他們摸摸索索地往死孩子夼那裡走。走出約摸裡把路時,父親的眼睛適應了黑暗,辨別出了灰褐色的路面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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