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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見了羅漢大爺,滿腔怒火變成悲憤滿腔,淚水奔突而出。爺爺嘶啞地說:“大叔……她們娘倆……遭了大難啦……”
悲憤的爺爺蹲在了地上。羅漢大爺扶他起來,說:“掌櫃的,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先回去把她們的後事辦了吧,讓死人入土為安。”
爺爺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向村裡走去。羅漢大爺拉著兩匹黑騾,跟在爺爺身後。
二奶奶沒有死,她對著站在炕前凝視著她的爺爺和羅漢大爺睜開了眼睛。爺爺看著她那密密匝匝的粗壯睫毛、她那兩隻昏暗的眼睛、被咬破了的鼻子、被啃爛了的腮和腫脹的嘴唇,心如刀鉸般痛楚,痛楚中又攙雜著一股難以排解的煩躁情緒。二奶奶的眼窩裡慢慢滲出了淚水,她的嘴唇稍稍動了動,叫了一聲:“哥呀……”
爺爺痛苦地呼喚:“戀兒……”
羅漢大爺輕悄悄地退出去。
爺爺俯到炕上,為二奶奶穿衣。他的手一觸到二奶奶的面板時,她忽然大聲嚎叫起來,滿嘴的胡言亂語,像前幾年被黃鼠狼附體一樣。爺爺抵制著她雙臂的掙扎,把褲子套在她死去的、骯髒的下肢上。
羅漢大爺進屋來說:“掌櫃的,我去鄰家拖來了一輛車……把她娘倆拉回去將養吧……”
羅漢大爺一邊說話,一邊用目光徵詢著爺爺的意見,爺爺點點頭。
羅漢大爺抱著兩條被子跑出去,鋪在木輪大車上。
爺爺託著二奶奶——一手託著頸項,一手託著膕窩,像託著一件無價的珍寶,小心翼翼地跨出房門,越過堂屋門,走進留下日本士兵鐵蹄印的院子,越過破落的大門,走到停在大街上,車頭對著東南方向的花軲轆大車。羅漢大爺已經把一匹大黑騾子塞進車轅裡,被爺爺戳得滿腚血腫的黑騾子拴在車後橫槓上。爺爺把直著眼睛嚎叫的二奶奶放在車廂裡。爺爺從二奶奶的神情裡看出,她恨不得倒海翻江,但已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爺爺放好二奶奶。回頭,看到老淚縱橫的羅漢大爺抱著香官小姑姑的屍體走過來了。爺爺感到喉嚨被一雙鐵鉗般的巨手猛然扼住,淚水沿著鼻道,進入咽喉,他猛咳,乾嘔,手扶車轅杆仰起臉來,見東南方向那個巨大的八角形的翠綠太陽車輪般旋轉著輾壓過來。
爺爺接過小姑姑,低頭看著她因極度痛苦而抽搐著的小臉,兩滴老辣的淚水啪噠啪噠落下來。
他把小姑姑的屍體放在二奶奶死去的下肢旁邊,M起一角被,蓋住小姑姑恐怖的臉。
“掌櫃的,坐到車上去吧。”羅漢大爺說。
爺爺麻木不仁地坐在車旁橫槓上,雙腿耷拉在車外邊。
羅漢大爺牽動騾子韁繩,身子與黑騾的頭齊著,慢慢地開走。木軲轆艱澀地轉動起來,缺油的檀木車軸吱吱悠悠、咯咯崩崩地響著,大車顛顛簸簸地前進。走出村莊,走上土路,朝著我們的高粱酒氣沖天的村莊。鄉間土路更加崎嶇,大車顛簸的更加厲害,車軸悽慘地叫著,發出彷彿是滅亡前的最後嘶鳴。爺爺在車橫槓上轉過身,把兩條長腿放在車廂裡。在顛簸中,二奶奶彷彿睡去了,睡去了還睜著兩隻瓦灰色的眼睛。爺爺把手指放到她鼻孔前試試,感覺到細弱的氣息還在,心中才稍許安寧。
龐大的原野上,行走著這輛痛苦的車,車上的天空蒼茫如海,黑土的大地坦蕩如坻,稀疏的村莊如漂移的島嶼。爺爺坐在車上,感到一切物件都是綠色的。
車轅對我家那匹大黑騾子來說,顯然是過分狹窄了,乾燥的花軲轆大車對它來說又顯然是太輕了。它的肚腹被擠夾得難受,它非常想奔跑,但羅漢大爺緊緊地控制住它口中的鐵鏈,所以它委屈得要命,所以它走起路來誇張地高抬蹄。羅漢大爺絮絮叨叨地罵著:“這群畜生……這群不吃人糧食的畜生……隔壁那家也殺光了,媳婦肚子給切開了……剛成形的孩子在肚子邊上……罪孽……那孩子像只剝了皮的耗子……鍋里拉了一泡黃屎……這群畜生……”
羅漢大爺自言自語著,他也許知道爺爺在聽他的話,但是他並不回頭。他牢牢地抓著黑騾的軛鐵,不讓黑騾撒野,黑騾焦急地甩打著尾巴,拂得車軛劈劈地響。車後那頭黑騾垂頭喪氣地走著,從它板著的長臉上,看不出它是憤恨是羞愧還是萬念俱灰。
父親清楚地記得,運載著奄奄一息的二奶奶和小姑姑香官屍體的馬車是正午時分到達我們村莊的。那時候颳著很大的西北風,街上塵土飛揚,樹葉子翻滾。那時候空氣乾燥,父親的嘴唇上皺起一片片死皮。他發現一前一後兩匹黑騾子夾著的長車出現在村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