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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新境
黛、湘二人於中秋月夜聯句,不止詩句本身之重要,整個夜境亦極獨特。由“熱鬧繁華”寫到“淒涼寂寞”,境隨句生,句因境變。由“三五中秋夕,清遊擬上元。撒天箕斗燦,匝地管絃繁。幾處狂飛盞? 誰家不啟軒”,一直敘到“漸聞語笑寂,空剩雪霜痕”,轉入淒涼寂寞。再敘到“窗燈焰已昏。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這時妙玉于山石後轉出,笑道:“好詩,好詩!果然太悲涼了。不必再往下聯,若底下只這樣去,反不顯這兩句了,倒覺得堆砌牽強。”她將二人止住,警示過於悲感,非吉祥之兆——必須由她挽轉,即無大妨了。這段話的意思,尤其出人意表。
妙玉自己卻取了筆硯紙墨,將黛、湘二人之聯句從頭寫出來,竟又要“續貂”:
香篆鎖金鼎,脂冰膩玉盆。簫增嫠婦泣,衾倩侍兒溫。
空帳懸文鳳,閒屏掩彩鴛。露濃苔更滑,霜重竹難捫。
猶步縈紆沼,還登寂歷原。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朝光透,曉露屯。振林千樹鳥,啼谷一聲猿。
熟焉忘徑,泉知不問源,鐘鳴攏翠寺,雞唱稻香村。
有興悲何繼,無愁意豈煩,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
徹旦休雲倦,烹茶更細論。
妙玉由“香篆鎖金鼎,脂冰膩玉盆”一直續到篇尾,中間敘了經歷險境:石奇如神鬼之搏鬥,木怪如虎狼之蹲伏——忽然熹光微露,現於樓閣之高層;然後就是“岐熟”其“徑”,“泉知”其“源”,繼之鐘鳴雞唱——特別引人矚目的則是“振林千樹鳥,啼谷一聲猿”(以上很像櫻桃溝,因那裡正有“水源頭”的地名)。
奇怪!
振林千樹之鳥,何等景象氣勢,這與“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結局”完全相反——食盡鳥投林的“林”,是說飛散而各投別地之林,義同“樹倒猢猻散”而已;而妙玉的新句卻不是那種境界,是一片興盛、生趣盎然的嶄新的朝氣!
這該怎麼解?
書文到此,已是第七十六回了,這聯句只黛、湘二主角,連寶釵都摒棄於局外了,堪稱“後半部”的一大關鈕點。
令人更不易參悟的,緊接下去的就是抄檢大觀園,群芳凋落、各自尋門的開始,而又明顯是與妙詩新境相反的,難道雪芹就會如此自相矛盾嗎?
有人以為這是他寫作先後相隔甚久,所以設計構思歷程中經變化的痕跡。這個解釋雖有一些可能,畢竟不能令人滿意。
我的想法,較為合理的推斷應該是:抄檢以及隨之而生的種種慘局,正是妙詩中的“石奇”、“木怪”之諸般險境,過此以下,這才又轉出一番與前迥異的局面與氣氛——這絕不是什麼“佳人才子大團圓”,是“有興悲何繼,無愁意豈煩。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徹旦休雲倦,烹茶更細論”,這隱隱遙遙指向了日後寶、湘重會, “霜清紙帳來新夢,圃冷斜陽憶舊遊”;“傲世也因同氣味”,“數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即寶、湘二人結局的新境界。
所以,這是“悲歡離合、世態炎涼”的一段故事的曲折過程,“氣數”的推遷,而並非寫作人才思不謹、造成矛盾的問題。
詩曰:
妙玉難將比妙常,情尼異日事堪傷。
才華仙氣知天變,氣數陰陽示遠方。
過潔世同嫌
雪芹書中投入心血最濃的幾位女子,都被偽續書糟蹋苦了。其中尤以妙玉、鴛鴦、湘雲、鳳姐最為蒙垢銜冤,天理滅盡。如今說說妙姑,發我一段感慨嘆恨。
妙玉一名,似乎受到名劇《玉簪記》里尼姑“陳妙常”的“妙”字的影響,但妙常若比妙玉的人品氣格,那差得太遠了,她們不是一路人物。
在妙玉之前,沒有類似相仿之人。另一名劇《思凡》也有年輕貌美的小尼“色空”,她和智慧差不多,沒有什麼“性格”表現,不過是個少女,不甘空門的寂寞,一心去找尋愛情那樣罷了。
妙玉之後,方才出現了一個鬥姥(dǒu mǔ)宮說法的逸雲,是“老殘(劉鐵雲)”的偉大創造,然而顯見是妙玉的另一種影子,或者不妨說是“註腳”“發揮”。
但世人不大理會這些。
妙玉是“世同嫌”的不受歡迎者,在書中已有李紈是頭一個不喜歡她的人。在今日,作家王蒙也說她“討厭”,不理解。
多年來,我只知道另一名作家劉心武卻對妙玉懷有與眾不同的態度與感受心情,十分重視,而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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