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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了。向東二百五十公里的上海,應早亮十來分鐘。一九七七年的第一輪太陽,剛好穿過黃浦江。海鷗修長的白色翅膀,駕著鹹潮的風,飛過鐵網般的外白渡橋,落到四川路橋的郵政總局。從不結冰的蘇州河,在晨曦中波光粼粼。一長串早起的拖船,掛槳發動機的轟鳴,像橋下菜市場的喧鬧,打破五百五十萬人的好夢。
老獄警穿過毛竹林,磨掉大半的膠鞋底,已踩著白茅嶺下的荒野。白雪皚皚間,墳冢星星點點,像一座座孤島。兩山之間的平地,頭一回感覺無邊無際。原本的稻田和茶園,被層層疊疊覆蓋,宛如鋪上一層厚厚的白棉被,管他睡在被窩裡的人是誰。
一眨眼,大片飛雪飄過,像密密麻麻的紙錢,撒滿回家的路。背上的逃犯再無聲息。右手臂彎裡的孩子,紅撲撲的小臉蛋,保護得很好,一片雪都落不著。左手倒拖著的母狼,浸沒在雪中越發沉重。一夜間,老頭的嘴唇邊和下巴,又冒出不計其數的胡茬,刀子般堅硬,宛如不死的野草,掛滿白白的雪子和冰。
最後一里地,前方亮起一群綠色的眼睛。幽綠的,略微暗淡,更像早上未滅的路燈,雪霧下忽閃忽現。銳角三角形的耳朵,齜牙咧嘴,兇相畢露,粗壯的脖子與胸膛,灰色皮毛上沾著血跡。大掃帚般的尾巴,拖在雪地上,各自掃起一片白色塵埃。
狼群。
天光朦朧,白與灰,令人眼晃。並非一宿未眠後的幻覺,也不是大雪裡的海市蜃樓。一目瞭然,至少二十頭灰狼,緩緩靠近,有的貓腰,有的昂頭,有的磨爪子。大部分公狼全是成年的。看起來吃得很飽,肚子鼓脹。有的狼嘴裡,叼著一隻老母雞,或半條牛腿,或動物內臟。
昨晚,山上實在太冷,狼群都無法忍受,除了懷孕的母狼,全部衝下了白茅嶺。正當老獄警獨自上山搜捕逃犯,整個最漫長的那一夜,狼群在山下洗劫了農場,大肆屠殺享用棚裡的牲口。或許,還有小孩和女人。
狼群包圍了他。背上有個重傷的男人,右手懷抱嬰兒,左手拖著母狼的屍體。無路可逃。二十多頭兇惡的狼,眨眼之間,就能把他們撕成碎片,連粒渣渣都不會剩下!他的膝蓋筆直,瞪大了雙眼,盯著為首那頭公狼。
這頭狼體形最為碩大,簡直是死去的母狼的兩倍——狼王。
每群狼都有一個頭領,控制和領導著整個族群。它就是那七隻小狼崽的父親。狼行成雙。在食肉界,狼幾乎是唯一的例外——狼夫妻長久相伴,雙宿雙棲,共同撫育兒女。懷孕的母狼難以長途捕獵,必須留守狼穴,依靠公狼外出打獵,將獵物帶回窩供它食用。狼王嘴裡叼著一隻活羊羔,咩咩地叫著狼肚子裡的媽媽。本該以羊羔作為早餐
的母狼,已變成僵硬的屍體,被倒拽著尾巴拖過雪地。
可以想象的狂怒,狼王必須為妻兒們復仇。它會率先咬斷老頭的喉嚨,剖開他的下腹部,用狼爪拉出大腸。他想,自己的腸子會有多長呢?是從白茅嶺監獄大門口,一直拖到深山中的狼穴,供那七隻小狼崽享用嗎?
半夢半醒間的逃犯,在他肩頭說:“放下我吧,那些狼,會先盯著我吃,說不定為爭奪我的肉,互相打架,你還有機會逃生……”
腰間還有把54式手槍,老獄警放下母狼的屍體,將嬰兒換到左手,右手從容地掏出手槍。居然沒有一頭狼敢襲擊他,哪怕是從背後,包括狼王。
子彈已上膛,開啟保險,射出第一發。
一頭公狼慘叫倒地。 54式強大的後坐力,晃了一下老頭的右手,但沒妨礙射出第二發,有頭母狼的腦袋被打爆了。第三發,打斷一頭老狼的腿。第四發,擦著狼王的耳朵飛過。第五發和第六發,一發擊中雪地,一發意外打傷另一頭狼。第七發,徹底打飛,擊中路過的一隻烏鴉,黑羽鮮血墜落。
十五秒,他打光了所有子彈。殺死了兩頭狼,另外兩頭掛彩。但還有一大群灰色的傢伙,毫毛未損,包括狼王。
老頭把嘴張到最大,咬住54式手槍,牙齒間充滿火藥味,燙傷了口腔黏膜。他背上逃犯,摟緊臂彎裡的孩子,又拖起狼王之妻的遺體,低頭,弓腰,拗了脊椎,一瘸一拐,步履蹣跚,往監獄的方向走去。
二十多頭狼,四面包圍,八面埋伏,最後注視著他離開。狼群猛烈呼吸,一對對溼潤的鼻孔,向雪空噴著熱氣,嗅著並記住他的氣味。他繼續走,它們一動不動,連對峙都算不上。
終於,狼群發出恐懼的嚎叫。真正悽慘的鬼哭狼嚎,彷彿看到一個魔鬼,天生下來屠狼的金剛。
一九七七年,元旦,清晨六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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