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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冷不防地傳來一句人聲。同一時間,一道慘白的光束照亮了林蔓的臉。
白光帶刺,林蔓本能地擋手遮眼。
光束盡頭站了三個男人,皆四十歲上下的年紀,各個身穿灰色工衣,胳膊上帶紅袖標。紅袖標上有黃字—聯防隊。
“阿拉單位今早加夜班,剛剛回來。”說了數十年的上海話,林蔓脫口而出。
三個男人面面對視,眼中的警惕卸下了大半。
“快點回去,”為首的男人衝林蔓說道,“像你這樣瞎轉轉,會被當成盲流抓起來。”
白色光束被收回了電筒,周遭又暗了下來,聯防隊繼續巡邏向別處。
林蔓驚覺不像入了鬼城。至少,剛才的那三個男人雖都面色蠟黃,痩得像竹竿,但態度還算和善,一點也沒有鬼的惡煞狠戾。再聯想到他們說的“盲流”,林蔓判斷,自己一定是穿越了。
“盲流”是上世紀特殊年代的產物。自1960年起,為了管制農村人口不大批湧入城市,國家釋出了一道硬性指示,除非手拿介紹信或探親證明等材料,禁止任何外來人口入城。違反者,將以“盲流罪”被遣送回原籍。
為了不被聯防隊抓到,林蔓找了個角落蜷縮起來,待到天光放亮,才從陰暗裡走出來。
周遭模糊朦朧的一切,漸漸明晰。
原來,她躲了一晚的地方是個封死的巷子。
巷子外有條狹窄的街道。街道上,偶有早班的公交車駛過。道路兩邊各有排三層樓的鋪子。鋪子上大多掛白底紅字的招牌。牌子上有的寫“四新國營飯店”,有的寫“人民理髮店”。
街角上的一家紅木門框的“上海市虹口第二糧店”外排了長長的人龍。今天是憑票買油的日子。
林蔓踱步街上,希望找到一個象徵當前年份的標示。
掃街人手持笤帚沿街清掃。一張廢報紙隨著她划向街邊的笤帚飄向林蔓腳邊。
林蔓撿起報紙。
報紙上的日期:1962年6月2日。頭條:雙楓鎮附近九元山發生重大交通事故,已造成20死……
看清了報上的內容,林蔓的腦袋轟然一聲巨響。
雙楓鎮本該是個不存在的鎮子。它只出現在林蔓的《春田》裡。而九元山的交通事故,更是虛構,它是林蔓為了讓男女主出場而編造出的情節。
由此,林蔓確定,自己是穿進了《春田》裡。
太陽完全升起來了。火紅的光耀亮了整條街。商鋪櫥窗的玻璃倒映出林蔓的身影。只十七八歲的年紀,頭扎利落的馬尾辮,一身白襯衫灰褲子,肩上挎了一個軍綠色布包。
林蔓7歲的時候,也曾穿過這樣一套衣服。那是在照相館裡,她想穿漢服,母親非要給她一套年代感十足的白衣灰褲。她沒有反駁的餘地。母親一個耳光扇來,她乖乖地站到了相機前。洗出來的相片裡,她臉上母親的手印格外顯眼。
在林蔓的記憶中,母親是個特別要強的女人,對於她這個獨生女,有著近乎於病態的控制慾。
10歲的時候,母親認為林蔓有畫畫的天分,應該在上面發展。林蔓對畫畫沒特別的興趣,只想多有些空餘時間類似“如何成為百萬富翁”的書籍。母親自是不會依從林蔓的想法。一頓慘叫連天的胖揍下來,林蔓紅了眼眶,嚎哭著抱起了畫板。
18歲的時候,林蔓考美術學院失敗,不得不參加高考,另擇一所大學。在志願表上,她一筆一畫地寫上了“財經大學,市場營銷系”。當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她興奮地告知母親。
母親冷眼看她,說道:“今年別唸了,你復讀一年,改報中文系。將來你要做個作家。這是你媽我一直沒實現的夢想。”
“我不要做作家,我只想賺錢,”林蔓竭力抗爭,喊出了隱藏心底的夢想,“我對寫沒興趣,只想做生意!”
啪!
一個巴掌重重地甩來。林蔓被打得耳膜穿孔,不得不在病床上躺過了新生入學期。自此以後,她再不敢反抗母親了。
林蔓依從了母親的指示,報考中文系。後來,她又遵照母親的意思,畢業以後即開始寫。年近30歲時,她嫁給了母親精心挑選出來的男人。一箇中規中矩,每項條件都不錯,卻又無趣至極的男人。
林蔓的母親是個當之無愧的長壽老人,活過了100歲且仍身體硬朗。林蔓直到去世,都沒能擺脫她的控制。
望著櫥窗裡宛如重生的自己,林蔓欣喜地意識到,在這個沒有母親的世界中,她終於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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