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部分(第1/4 頁)
升旗一嘆,一轉身,登上頂棚說:“望遠鏡。”升旗長長吸一口氣,舉起望遠鏡,調焦,瞄準了對岸12碼頭囤船上那個灰撲撲的身影。
盧作孚站在船頭,心中雖充滿自信,但眼前畢竟迷霧沉沉。他在等待,等待一種聲音……
川江,自古是川人出川、川鄂奔海的黃金通道。在這條道上行走,唯一可倚靠的便是木船。小船數人,大船數十人,爭上游,下險灘,唯一可信賴的是行動一致,同舟共濟。於是,無論大小,每條船都有一個舵手,或稱駕長、船老闆、舵把子大爺……亂石穿空,驚濤裂岸,響遏行雲,峽谷震盪。川江上行船,舵把子大爺靠啥指揮全船船工?據考,明朝時,靠的是擊鼓為號,號令一船船工統一劃槳扳橈,而川江號子的興起,則在清朝中期。
這一天,站在船頭上,盧作孚等待的聲音,正是“川江號子”。他等待的卻不是此前數百年川江上唱出過的號子,那是一船一船的齊唱。盧作孚今天等待的,正是川江上所有十唱十不同、百里不同音、千人一腔、千部同聲、千船一心川江號子大合唱。
川江號子壓倒輪船汽笛,撕破晨霧,衝出峽口,像杭州灣一年難遇的大潮湧進錢塘江口,咆哮著推擁著奔湧而至。
聽到川江號子後,盧作孚鬆開了眉頭。從昨天在宜昌分公司迎到盧作孚起,李果果頭一回看到他鬆開眉頭。
上游峽口,民字號船陣當先,百艘木船首尾相銜,向碼頭駛來,木船上青一色的紫色旗破霧招展,像一團紫氣向東而來。能辨出晨船船工吼出的號子帶著楚地風味。
李果果這才明白過來——昨天盧作孚上楚幫老大醉眼的船,並非因為肩頭壓力太大、找地方消遣。上船後盧作孚話多,醉眼酒多,盧作孚是在說服醉眼,醉眼是在做最後決定。接下來,醉眼船上的七八個船工下了船,分頭向上遊、下游疾走。是去如今在宜川江木船各大幫會。後來自己躺在那塊礁石上睡著了。醒來見醉眼船邊聚了七八條木船。醉眼船上,新聚了七八條漢子,那便是奉召趕到的各幫會老大。後來自己又倒頭睡了。再醒時,聽盧作孚說:“該回了。”其時,盧作孚已經辦成今早這樁大事。昨天跟盧作孚走上回頭路時,偶回頭,見江上又只剩下醉眼一條船,船上只醉眼一人,依舊斜臥船頭抱著罈子喝酒,其時,醉眼已經做出今日率楚幫百船奔赴宜昌碼頭的決策。只是其它那些船幫老大呢?他們先已下了醉眼的船,今日將如何?
“醉眼不負小盧先生!”李果果說。
“楚幫不負的,不是盧作孚,是國家。”盧作孚道。
“可惜,川江上別的船幫,不見蹤影!昨天小盧先生一定也約了他們。”
“川江各大船幫,不負中國的,應該不止楚幫!”盧作孚道。
上游,一聲高亢的四川風格的川江號子,拔地而起。
緊接著,一聲又一聲各具川江上游不同江段地域方音特色的川江號子響起,來自上游,也來自下游……先前還空曠蒼茫的川江上,一支又一支船隊突破迷濛霧色向宜昌碼頭聚集。追隨盧作孚行走川江多年的李果果毫不費事便能辨出:紅色的是大紅旗幫旗幟,黃色的是雲開幫旗幟,一條兇龍一般的蜈蚣騰空的長長如風箏的,是蜈蚣幫旗幟……
望著盧作孚,李果果生出些悔意,早知今日,昨天便該跟著盧作孚上那醉眼的船,聽聽盧作孚到底是如何與各大船幫老大們對話的,肯定比在課堂上聽他上幾節鐘的課收穫還大!
再過二十年,為大鍊鋼鐵,李果果押送家中一堆鐵鍋、鐵杓、鐵架床、搖籃鐵輪等但凡沾鐵的傢俬,由千廝門上了一條木船,打算渡小河送去對岸鄉下集中的鍊鐵爐中,無意中看到扳船老者面熟,上前一問,真是當年川江雲開幫老大黃老九。黃老九也認出李果果,自然問起盧作孚。李果果說,盧作孚離世已經六年。黃老九一嘆,當晚便邀李果果去家中一醉,自然憶起最後一回見盧作孚時——李果果一聽,巧了,說的正是20年前12月23日到醉眼船上那段往事。李果果生怕漏掉一字,最後聽出了個大概:那天接到楚幫醉眼派人送來的口頭帖子後,黃老九立馬叫手下撐了船去,是頭一個到的。還沒上醉眼的船,便聽得醉眼和盧先生(黃老九這一夜擺的龍門陣,無一次直呼“盧作孚”姓名,一律稱“盧先生”)說話:“川江上,都說盧先生愛船如命,醉眼親眼見到先生抗旨保船,才曉得這話說假了!”
盧先生望著醉眼。
醉眼說:“該是——要船不要命。”
盧先生痴痴地望著靠在下游12碼頭的一條民字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