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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模糊糊,彷彿養母的破嗓門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罵我。朦朧中,彷彿有棍子打到我軟如棉花的身體上,卻沒有知覺。朦朧中,有誰拉著我的頭髮打我的耳光,一下一下,空洞得很。&ldo;他病了。&rdo;是養父的聲音。我本能地哆嗦了一下,有誰託著我的腋下,拽著我的領口,把我拉了起來,象丟廢物一樣,丟到又硬又冷的床上。我聞到自己被褥熟悉的黴味,是我的床。我感到一陣鬆懈,終於回到自己的床上了。從此徹底昏迷也無所謂吧。醒來後已經過了三天。接著,又在床上躺了三天。這期間,養父沒有來過。養母則每天必隔著門,恨恨地罵上半個時辰。她的嗓門雖大,語氣雖然惡毒,詞彙卻實在貧乏得很,罵來罵去,無非是嫌棄我象個廢物一樣病倒在床,沒法幹活,她不得已還要照看我,很吃虧。罵歸罵,她卻沒有對我動手。因為沒法動手,她才更加氣憤,整日裡罵個不停。身下那個傷口漸漸痊癒,但因為我碰了涼水,又發了好幾天燒。照顧我的是村東偷偷給我吃雞蛋的老婆婆。我昏倒那天,她正好路過,在她的威逼下,我的養父母不得已同意我在家裡養病。可憐她每天挪著小腳,提著竹籃,從村子東邊顫巍巍地走來,就為了餵我吃點棒子粥,喝黑乎乎的草藥。&ldo;苦命的娃啊。&rdo;她看著我,臉上帶著我不能承受的悲哀和憐憫。我一聽,眼眶就紅了,淚水不住線地往下掉。別人稱呼我,來來去去都是賤種、臭小子、賠錢貨、小王八蛋,只有這個善良的老婆婆,會說我是苦命的娃,因為她這麼說,我才忽然意識到,我其實只有十歲。十歲的孩子,如果生在富人家,恐怕還會窩在奶媽懷裡吃奶吧?就算生在父母雙全的貧家,也會得到關愛吧?燒退後沒幾日,我能下床,能慢吞吞地,做一點家裡的事情。老婆婆在與養母大吵一架後,也不好上門來了。我只能靠自己。我跟往常一樣幹活,跟往常一樣吃很少的東西,跟往常一樣,每日在養母的打打謾罵中度過。只是我開始小心地避開養父,儘量不與他碰面,絕不跟他單獨呆在一塊。不是不想將那天晚上的事告訴別人,只是,不知道對誰說。養父對我做的那件事,與他跟養母在屋裡乾的那件事大同小異,想必在養母心裡,養父只能跟她,如果知道也可以跟我,我的日子會更難過。對老婆婆說嗎?我已經夠貧賤不堪,又何必再讓人知道更為汙穢的一面呢?何況,她就算知道了,又能夠怎樣?我總不能指望一個老人家來保護自己。我有的,只有自己而已。八月,幹完活後,我又坐在村後的小山坡上。傍晚的風習習吹來,漫天彩霞,明豔到讓人目不暇接。那種雲,叫火燒雲。樹林裡唧唧喳喳,各種各樣的鳥盤旋著,呼嘯著歸巢。我閉上眼睛,傾聽著風吹過身體的嗚咽聲,自從那天晚上以後,我總覺得養父在我身體裡鑿開了一個洞,風可以很輕易地吹過。忽然,一陣悠揚的笛聲從遠處傳來,吹著我從來沒有聽過的,動聽的旋律。那笛聲一下子抓住了我全部的注意,我側耳傾聽,笛聲輕飄飄地融匯入晚風,如歌如訴。我聽了一遍,已經能記住那個旋律,然後,我摘下一片嫩葉,放出唇齒之間,用另一個旋律來迎合它。我也不知是怎麼回事,那笛聲彷彿是我相識多年的老友,毫不費力地,我就找到了跟它無比契合,幾乎天衣無縫的合調。那個調子,彷彿在我心裡蘊藏了許久,此刻從唇邊吹出,自然而然。遠處的笛聲,聽到我吹葉子的聲音,似乎停滯了一下,很快就明白我的意圖,欣欣然地重複那個調子。一笛一葉,唱和了許多遍,直到那天的晚霞黯淡下去,直到樹林中,再也聽不到鳥兒歸巢的聲音。不知何時,我取出唇齒間的葉子,已經開裂枯萎。我的嘴唇,應用力過度而顫抖不停。臉上一片溼意,我竟然流了滿腮的眼淚。可我心裡,卻是無窮的歡喜,原來,在這天地之間,我並不孤單。有一個人,不知是誰,在那看不見的某處,聽懂了我的調子,願意和我唱和。 重要的是,那個人,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一連五天,每日我早早地幹完活,帶上一個幹饃饃,來到那個小山坡上,等那把笛聲。我在等吹奏笛子的那個人。我等了五天,那個人都沒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