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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了段《小夜曲》。宋致白站在窗邊默默看著,午後晴陽清水似的流到鋼琴前少女的臉上,十七歲的青春怎麼濾洗都沒有瑕疵。陽光躲進她眼睫下,那道淡影子落在臉頰上,像團撲蝶的扇子。縷縷音符從她手指間流下來,也像是一瀉潺潺溪水,他的心卻是臥在水底的鵝卵石,雖不能被溶化,到底也濡溼了。他轉眼看向窗外花園,一片新綠的草裡夾著星星點點淡紫淺粉,心想,就這樣了罷,就是這個人了。
婚事一談就成。兩人又在范家見了幾次面,范家母親對宋致白也極滿意:家勢和相貌都出色,家裡又沒有別人,不怕愛女以後要處理複雜關係。沈部長主持兩人訂了婚,下過聘禮,宋致白又從歐洲買了鑽戒。只是因為范家信仰基督教,婚禮要求西式;宋致白反正已沒了父母,自己更是無可無不可,一切都按范家的意思籌備。婚禮是在九月底,婉貞披了白紗,由父親挽著進了教堂,交到宋致白手上,兩人並肩走到神壇前。宋致白從未信仰過什麼神明,在別人的上帝前更沒幾分敬畏,只是當披著黑色法衣的神父對他問出那句“你可願意”時,心頭仍是猛地一震——
這世間總有太多事,太多人,容不得我們自己做主,去選擇願不願意。而所謂思念,所謂誓言,所謂忠貞,這一切曾以為堅定的東西,在動盪無情的時代和命運前,都過於軟弱而飄忽。一個錯失,最“願意”的那個人已永不可追,可我們總不難找到另一個人,相陪著過完餘下漫長而荒涼的生命。
當時他真的以為,一切都已結束,自己能夠忘記他,從此做一個庸凡平常的好丈夫,好父親。那句“我會對你好的”,到底沒能對那個人做到,但或許他能教站在自己身邊的女人幸福。
三十餘年後,兩隔天涯,伊人已逝。隔著悠悠歲月回首,他才知,自己又一次地錯了。
第 35 章
民國七十三年十月二十三日晴
慕言:
近來身體都好麼?昨日和幾個多年不見的老友重逢,不覺忘情,一整天坐談故人,忘記了與雲森約定要去學校看他講演,惹得小少爺歸家大發脾氣。只得推脫年紀大了,記性變壞。大概人老就是如此,“近事不記記遠事”,多年前的舊人舊事,倒是猶在眼前,歷歷不忘。你戴大哥的長兄,前幾年患了老年失憶,已然認不清自己兒女,卻終日念念不忘要回南京,要為銘誠收屍掃墓……
歲月是最高明的竊賊,不知覺間偷去所有人的青春、健康、權勢、慾望,以及親人愛侶。只有那些最珍視的回憶能倖免於難,是我們淌過歲月長河後僅餘的財產。有時宋致白也會恐慌,害怕最終自己會像戴銘訓一般,認不出自己最親近的人,或是遺失了所有記憶,頭腦一片空茫地獨自面對人生的晚秋。
許是因為這個緣故,他近來越發喜歡檢點舊物。這日下午令玫陪著他,將那幾冊舊照片找出來,一頁頁地翻看。兩年前經歷了離婚,令玫成熟體貼了很多,母親去世之後,便帶著兒子云森和女兒雲杉搬回家來住,方便照顧父親的生活。家裡多了一對小兒女的歡笑,倒不冷清。雲杉還不到七歲,正是看什麼都好奇的年紀,扭糖般黏在宋致白腿上,指著照片上各色人物,一遍遍嗲聲細氣地問:“外公,這是誰啊?”宋致白一手攬住她,也不厭其煩地回答:“這是外祖公,這是外祖婆,這是大姑婆和小姑婆……”雲杉瞪圓眼睛:“可我怎麼沒見過他們啊?”宋致白默了一霎,微笑道:“因為他們有的已經不在了,有的留在海的另一邊了。”
令玫怕再說下去又教宋致白傷感,忙打住她話頭,教雲森帶她出去玩了。她坐在宋致白身邊,翻看父母多年來的照片,有新婚時去歐洲旅行時的,有抱著新生的自己在南京家中的,一家人初來臺灣,有了弟弟令琛,父母參加自己和令琛的畢業典禮,母親五十歲生日時的最後留念……她的眼淚忽然流下來,忙用手拭去了,啞聲問宋致白:“爸爸……是不是隻有像你和媽媽這樣過完一輩子,才是真的相愛?”
宋致白知她是感慨到了自己的婚姻,沉默了一會兒,方才低緩說道:“我們這一輩的時代和感情,和你們太不同了。能過完一輩子的,當然是愛;可是有時真正相愛的,卻未必要在一起。”他摘下眼鏡望著她,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愛有太多種了,所有能讓你想念一輩子的,都是愛。只是每種愛都要先負擔責任,要對自己和愛人都誠實。”令玫點點頭,眼底淚水又滑落下來,她一手捂著嘴,哽咽了片刻,才勉強一笑道:“可是爸爸,你現在才教給我,已經太晚了。”宋致白微笑著給她擦去眼淚,搖頭道:“你還年輕,重新開始,一切都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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