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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螭已經知道林鳳致生存的訊息,卻還是將他當作已死,並且給予隆重封贈,將他定義成為護駕忠義之臣,其用意只有一個,就是逼林鳳致必須擔負起這個忠臣之名,萬萬不可喪節投降,致遭唾罵。
本朝清議最是講究這個忠孝節義之名,做人臣的誰願意被人說作不忠辱節?曾經有過這樣一個例子:本朝開國之初,太祖尚在南征北戰的時候,曾經俘獲舊朝一個著名大臣,費盡口舌將其勸降,為太祖打下錦繡江山獻出了不容忽視的力量。但這個大臣在舊朝也是聲名顯赫,被俘之初,有流言說他已死,舊朝末代君王還曾給予封贈與致祭,結果這人不死反降,登時被官方與民間都罵作背主忘恩,不忠不義,就連本朝太祖也對之厭惡不齒,編國史特意將他放入貳臣傳——有這樣一位貳臣的榜樣在前,此後本朝臣子,誰敢再做這種貽羞子孫的醜事?尤其是被皇帝封贈表彰過後,還不速死而膽敢求降圖生,那除非是徹底喪了氣節、丟了廉恥,根本不將自己的名譽和臉皮當做一回事了!
而曾經為挽回名譽不惜自投大理寺、付出重傷殆死代價的林鳳致,到底是將性命看得要緊,還是將氣節看得要緊?其答案是昭然若揭的。
所以封贈獎賞一出,林鳳致可以死矣——是君主親自給出了死的名頭。
追在孫萬年之後而來的俞汝成,想法卻同孫萬年大大不一樣,他想阻止林鳳致看到這份詔諭未果,只能面色鐵青,而又神態淒涼的喝道:“子鸞,這定是你的主意!你事先跟他說定了的主意,是不是?你便是寧死也不留在我這裡?”
林鳳致只是神色恍惚的微笑,眼中分明是一片承認。
因為這的確是林鳳致的主意,在逃亡之初和殷螭吵架的時候說過的話:“小臣為陛下捐軀赴難,日後莫要忘了一道身後封贈,就是陛下聖德了。”
說這話時候的林鳳致,未嘗不是有幾分認真的,因為當時提出自己投獲被俘、讓殷螭得以安然脫身的主意,實在是最正確也最有效的主意,林鳳致並非臨時起意才捨身護駕,而是在那一日之前,就仔細考慮過這個可能。只是,在訣別那一日之前,局勢還沒有到了必須犧牲自己的地步,而且自己也沒到了願意為對方赴死的地步。林鳳致幾乎從來不將殷螭當作君王看待,什麼臣為君死之節,自然也淡薄到了忽略——忽略,而非忘記,怎麼做才是最好,是林鳳致這樣諳練政事的臣子,遇險時的第一反應。
所以,是事先的深思熟慮,卻又激發於最後的一時意氣,那時並不叫做臣為君死,而是士為知己者死——然而想到這一層,林鳳致又不免苦笑,殷螭幾曾知過自己的內心一分一毫?不論是隱忍決絕的恨,還是壓抑糾結的愛,乃至於自己堅持的信仰與責任,都是他所不能理解的,那麼算什麼知己?連知心都談不上,又談什麼兩心相許?
不過,在自己到底違反一向的常例,感情用事了一回之後,殷螭居然也終於能夠領悟自己曾經給出的主意,做出此刻最合乎理智、卻又表面上最為冷酷無情的回覆了——絕林鳳致投降求生之路,賜以一個榮耀的死。
這是一個君王,對臣子的最高信任,以及作為一個愛人,予對方的意志以最高尊重和兩相默契。
林鳳致微笑的時候,是頗有幾分讚許的意思的,甚至頗帶幾分驕傲的想著:那個朝堂笨蛋,終於聰明懂事了一回呵!
微笑的同時,卻不免也有一絲恍惚,因為林鳳致不敢也不忍心去想,殷螭批下這道詔諭,並命人公開張榜,顯絕自己生路的時候,是怎樣一種複雜心情——就象自己此刻,明明知道這是最正確的方案,也是自己所示意要求的結果,可是當孫萬年嘆息著說殷螭狠心要逼自己非死不可的時候,心裡竟然一片百感交集,酸楚苦澀,悲喜莫名。
這種心態奇異到了林鳳致都要鄙視自己:又不是婦人女子,還耽耽計較小兒女之情?難道就那一夕之歡 情,一時之衝動,就教自己更變性情,變作一種不顧大局、只會哀怨的小家子氣,居然還隱隱盼著他不應該要自己死,應該千軍萬馬的衝殺過來,拯救自己於水火,上演傳奇話本之中最尋常的英雄戲碼?太也好笑——堂堂男兒,豈能如此無聊!
林鳳致頂著俞汝成悲憤的斥罵指責,抬起頭來的時候,看見孫萬年在俞汝成背後向自己微微頷首,不覺恍惚之感消失,笑得更為堅定——原來這個老朋友,究竟也不忍心看自己總是這樣跟俞汝成無止無休的糾纏下去,甚至又一次死在他手裡,所以送來一份解脫之道。是自己的解脫,也未嘗不是俞汝成的解脫。
也未嘗不是殷螭的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