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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雪,十二三歲,大眼睛,瘦得皮包骨頭,臘月天,還穿著一身單衣,渾身打著哆嗦。楊百順以為他是一個要飯的,快過年了,還無家可歸,睡在村頭穀草垛裡。楊百順還沒說話,那孩子哆嗦著問:
“你誰呀,嚇我一跳。”
楊百順“哇哇”又吐了兩口,說:
“別怕,我是楊家莊殺豬的小楊,從這路過。你叫啥?為啥睡在這兒?”
那孩子低頭不說話。楊百順又問,孩子掉下眼淚,說自己叫來喜,不是要飯的,就是馬家莊的,爹是村裡販驢的老趙。一年前死了娘,爹又給他續了一個後孃,帶來三個孩子。後孃本來對他不差,沒打過他,也沒罵過他,只是吃飯時不讓吃飽。半年前來喜一時糊塗,偷了後孃一個鐲子,拿到集上換燒餅吃。後來被後孃發覺了,後孃不告訴老趙,單等老趙出門販驢時,夜裡用大釘扎他的肚臍眼;後孃扎他,也不單為了鐲子,是鐲子的事傳了出去,眾人不怪來喜,反怪後孃虐待來喜,如平日讓來喜吃飽,來喜也不會偷鐲子,後孃怪來喜敗壞了她的名聲。老趙回來,來喜又不敢對老趙說,怕由大釘引出鐲子,由鐲子再引出別的事。往肚臍眼扎大釘,從此開了頭;來喜犯了別的錯,後孃也扎。所以老趙一出外販驢,他就不敢在家裡睡。年關前老趙又到口外販驢,他就天天睡在村頭打穀場上。有時後娘還到打穀場上找他,他還得防著後孃,在幾個打穀場上輪著睡。剛才已經睡著了,被楊百順踩醒,還以為是後孃來了,所以慌張。說著,掀開自己的單衣讓楊百順看。藉著雪光,看到他肚臍周圍,有十幾個釘眼,有的結了痂,有的還在流膿。楊百順看後,暫時忘了自己的煩惱,一聲長嘆:
“原來一件事,中間拐著好幾道彎兒呢。”
又問:
“你睡這兒不冷呀?”
來喜:
“叔,我不怕冷,我怕狼。”
這時楊百順的酒徹底醒了。他想起當年自己因為丟了一隻羊,夜裡不敢回家,睡在楊家莊打穀場上,半夜碰到剃頭的老裴。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家裡出了變故,換了個娘,因為一個鐲子,肚臍就被扎大釘,大過年的無家可歸;同是後孃,來喜這個後孃,連殺豬師傅老曾娶的那個笑面虎都不如了。自己十八歲的人了,雖然受了些人的委屈,似還沒到來喜的地步。殺了老馬容易,自己接著如何?世上的事情,原來件件藏著委屈。楊百順感嘆一聲:
“按說這事不該我管,可誰讓我碰上了呢?”
接著說:
“走,我帶你去個暖和的地方。”
扯起孩子的手,兩人離開了馬家莊。這時天更低了,雪越下越大,變成了鵝毛大雪。兩人一高一低,冒著風雪,向鎮上燈光處走去。這個來喜,也是無意之中,救了一個人的命。這個人是馬家莊趕大車的,名字叫老馬,趕大車時吹笙,睡覺前也吹笙。
《一句頂一萬句》 第三部分 出延津記 第九節(1)
楊百順七十歲時想起來,他十九歲那年認識延津天主教牧師老詹,是件大事。認識老詹,他才來到縣城。到了縣城,他才結了婚。認識老詹之前,楊百順在蔣家莊老蔣的染坊當學徒。楊百順跟師傅老曾學殺豬時,見過老詹。老詹是個義大利人,本名叫希門尼斯?歇爾?本斯普馬基,中國名字叫詹善僕,延津人叫他“老詹”。老詹他叔就在中國傳教,先在北平,後來去過福建,去過雲南,去過西藏,五十六歲那年,從西藏回到內地,在河南開封落了腳,任開封天主教會會長。當時的開封教會,轄豫東豫北三十二縣的天主教分會。老詹二十六歲那年,追隨他叔來到中國,被開封教會分派到了延津。老詹的中國名字,就是他叔給起的。老詹來延津時,延津還無人信主,屬開封教會的第三十三縣。老詹來延津時二十六歲,高鼻樑,藍眼睛,不會說中國話。轉眼四十多年過去,老詹七十歲了,會說中國話,會說延津話,鼻子低了,眼睛也渾濁變黃了,揹著手在街上走,從身後看過去,步伐走勢,和延津一個賣蔥的老漢沒有區別。老詹個頭比延津人高,一米九左右,說話之前先“吭吭”鼻子,但他並不適合傳教。也許主的話他肚子裡都有,但像楊百順當年的私塾老師老汪一樣,茶壺裡煮餃子,有卻倒不出來。他跟老汪的區別是,老汪倒不出孔子的話就跟學生急,老詹說不出主的旨意既不跟人急,也不跟自己急,說著說著亂了,或斷了,鼻子“吭吭”一陣,再從頭說起。一段話從頭說幾遍,主早讓他說成了另外一個人。
四十多年前,老詹來延津傳教時,老詹他叔還在開封天主教會當會長。延津是鹽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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