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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回問我啥,我還說實話。”
《一句頂一萬句》 第一部分 出延津記 第二節(1)
楊百順十六歲之前,覺得世上最好的朋友是剃頭的老裴。但自打認識老裴,兩人沒說過幾句話。楊百順十六歲的時候,老裴已經三十多了。老裴家住裴家莊,楊百順家住楊家莊,之間相距三十里,中間還隔著一條黃河,一年也碰不上幾面。楊百順沒去過裴家莊,老裴來楊家莊剃過頭。但楊百順七十歲以後,還常常想起老裴。
老裴剃頭的手藝並不是祖傳。他爺是個織蓆的,捎帶賣鞋。他爹是個販毛驢的,一年四季,揹著褡褳、拿根鞭子到口外內蒙古販毛驢。從河南延津到內蒙古,去時得走一個月;從內蒙古趕著毛驢回來,緊走慢走,得一個半月。一年下來,也就做四五趟生意。老裴成人之後,一開始跟他爹學販驢。兩年之後,老裴他爹得傷寒死了,老裴就開始一個人上路,和別的驢販子搭伴,一趟趟去內蒙古販毛驢。老裴年齡雖小,但長著個大人心,一年下來,不比他爹在時賺錢少。十八歲那年,娶妻生子,也不在話下。販毛驢常年在外,一年有八九個月不在家,免不了在外邊有相好。別的驢販子在外也有相好,或在山西,或在陝北,或在內蒙古,看走到哪裡碰上了。但相好也就是相好,認不得真,別人給相好留的是假名假姓,老家在哪裡,也不說實話。老裴當時還是年輕,在內蒙古靠上個相好叫斯琴格勒,頭一回在一起,斯琴格勒問他姓名,家住哪裡,老裴一時忘情,就說了實話。斯琴格勒是個有丈夫的人,丈夫出外放牧,她在家裡靠相好。一是圖個痛快,二是圖相好留下仨瓜倆棗的散碎銀兩,她好存個體己。但她靠的不是一個人,另有一個相好是河北人,也去內蒙古販驢,但人家留的就是假名假姓,縣份也是假的。這年秋天,斯琴格勒和河北相好的事發了。斯琴格勒的丈夫出門放牧三個月,回來卻發現她懷孕了。靠相好蒙族人不在意,整天吃牛羊肉,熱性大,不在乎夜裡那點兒事;但懷孕了她丈夫就急了。因這孩子生下來,等於替別人養著。所以靠相好的人,都知道圖痛快歸圖痛快,但痛快也分個時辰;時辰不對,痛快的最後一刻要忍住,不能讓懷孕。和河北人這次,斯琴格勒也是一時忘了情,雖然時辰不對,也讓河北人徹底痛快了。河北人痛快了,斯琴格勒的丈夫生了氣,覺得這是相好欺負自己,用皮鞭抽斯琴格勒,斯琴格勒不但供出了河北的相好,也供出了河南的老裴。蒙族人扔下自己的老婆,掂著一把宰牛刀上了路。先去河北,沒找著真人,又來到河南延津縣裴家莊,找著了老裴,上去就要拼命。後經人說合,賠了這蒙族人三十塊大洋,又貼了來往路費,才把他打發走。蒙族人走了,事情卻沒有完。老裴的老婆叫老蔡,三天上了三回吊。雖然每回都把她救了回來,但三天之後的老蔡,和三天前成了兩個人。過去老蔡怕老裴,現在老裴怕老蔡。老蔡說:
“你說這事兒咋辦吧?”
老裴:
“從今往後,一切聽你的。”
老蔡:
“從今往後,別理你姐。”
由靠相好轉到他姐頭上,老裴有些蒙。老裴從小娘死得早,從六歲起,由他姐帶大。老裴與他姐感情深,老蔡卻與他姐鬧過彆扭。老裴想明白這理兒,低著頭說:
“反正她已經出嫁了,從今往後,不理她就是了。”
老蔡又問:
“從今往後,你還去內蒙古不?”
老裴:
《一句頂一萬句》 第一部分 出延津記 第二節(2)
“去不去,還聽你的。”
老蔡:
“從今往後,別再提‘販驢’二字。”
老裴只好放下褡褳和鞭子,不再販驢。老裴這才知道,那個內蒙古人不遠千里來河南找他,並不是為了拼命,也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讓他一輩子不得安生;這個內蒙古人人粗心不粗,下手有些毒。但斯琴格勒懷孕,並不是老裴的責任,老裴還得替河北人揹著黑鍋,冤還冤在這裡。毛驢販不成了,老裴便開始跟馮家莊的老馮學剃頭。剃頭倒不難學,學剃頭三年出師,老裴兩年半就離開老馮,自己擔著剃頭挑子,十里八鄉給人剃頭。這一剃就是七八年。只是自此不愛說話。師傅老馮給人剃頭時,愛跟人聊天;十里八鄉的事,數老馮知道得多。老裴給人剃頭,一個頭剃下來,一句話沒有。大家都說師傅徒弟不一樣。老裴話少不說,頭剃著剃著,還愛長吁一口氣。一個頭剃下來,要籲四五口長氣。一次老裴到孟家莊東家老孟家剃頭。老孟家有五十頃地,二十多個夥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