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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次午睡的時間很短,而且睡得很不好,因為他回到家中時,看到了消防隊員造成的破壞如此嚴重,絲毫不亞於一場大火災。為了嚇唬鸚鵡,他們用高壓水龍帶把那棵樹的葉子全打光了。由於瞄錯了地方,一股激流從臥室的窗戶射進去,給傢俱和掛在牆上的無辜的祖父母的照片造成了無可挽回的損失。聽到消防車的鈴聲,居民們紛紛趕來,以為真的失了火。好在星期日學校停課,才沒有造成更大的混亂。當消防隊員們看到再高的梯子也不可能把鸚鵡抓住時,他們便動手砍起樹來,幸好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及時趕到,才阻止了他們把樹幹鋸掉。他們走時留下話說,打算五點鐘以後再來鋸樹。他們不僅把露臺和客廳的地板踩得到處是泥,還踩破了費爾米納最喜愛的土耳其地毯。消防隊造成了那麼嚴重的災難,但毫無收穫,鸚鵡大概已趁著混亂逃到鄰居的院子裡去了。烏爾比諾在樹叢中找了它好一陣子,鸚鵡既沒有用任何語言也沒有用口哨或歌聲來回答他。他認為鸚鵡是丟定了,大約在三點鐘時,便去睡午覺了。上床之前,他還蹲在廁所裡,盡情地嗅了一陣擺在那兒的溫馨的石刁相薄鬱的花香。
他在悲傷中醒來。這不是早晨在朋友遺體前的那種悲傷,而是午覺醒來之後籠罩著他的心靈的無形的雲霧。他認為那是一種神諭,告訴他大限已近,他正在度過他的最後的一個下午。五十歲前,他對自己內臟的大小、重量和狀況不大瞭然。但是一過五十,漸漸地,每當他在午睡之後閉著眼睛躺著的時候,內臟的一切情況他都能體察得到,甚至能感到那正在跳動的心臟,神秘的肝臟,奇妙的胰腺。他發現就連比他年長的老人都比他年輕。在他的同代人中,他已是留在世上的最後一人了。當他發現自己已經開始忘事時,他採用了從醫科學校的一位老師那兒聽來的辦法:“失去記憶的人要用紙來幫忙。”然而,那也只不過是一種瞬息即逝的幻想,因為他的記憶力甚至衰退到這樣的地步:他記不起口袋裡那些紙條上寫的是什麼意思;戴著眼鏡到處找眼鏡;鎖上門以後還在匙孔中轉鑰匙;讀書時,讀著讀著就再也讀不下去了,他忘記了情節的邏輯和人物之間的關係。最使他不安的是他已相信自己的理智:他已逐漸陷入了不可避免的災難,失去了正確的判斷能力。
憑著經驗,烏爾比諾醫生知道,大多數致命的疾病都有一種特殊的氣味,而進入老年期後的氣味比任何氣味都更為獨特。這一點,他從解剖臺上已經解剖過的屍體中也能嗅聞出來,即使無法看清死者的年齡,屍體散發的氣味也騙不過他的鼻子,他甚至從他自己的衣服的汗味和熟睡著的妻子的微弱的呼吸中,都能夠辨別出那進入老年期的氣味。從本質上講,事情確實如此,否則一個老式的基督教徒也許會同意阿莫烏爾的意見:老年是一種不體面的狀況,應該及時防止。
他過去身體相當強健,聊以為慰的是慢性慾慢慢地消失,逐漸在不知不覺中達到性的平靜。到了入十一歲,他的頭腦還相當清醒,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只是由幾根細線維繫在這個世界上,這些細線,甚至他在睡夢中簡單地換個姿勢都有可能在毫無痛苦的情況下斷掉。如果說他在盡一切努力維持這些細線的話,那是因為他害怕在死亡的黑暗中找不到上帝。
費爾米納已經把被消防隊員破壞的臥室重新整理就緒。快到四點鐘時,她吩咐給丈夫送去一杯常喝的加冰檸檬水,並且提醒他,應該穿上衣服,準備去參加葬禮了。這天下午,烏爾比諾醫生手頭放著兩本書,一本是亞歷克西·卡雷爾的《人類之謎》,另一本是阿克塞爾·芒特的《聖·米歇爾傳》。後面一本還沒有開負,他要廚娘迪格納·帕爾多把他忘在臥室裡的象牙裁紙刀給他拿來。可是,當她把裁紙刀拿來時,他已經在讀《人類之謎》中用一個信封夾著的那一頁,那本書他很快就要讀完了。他讀得很慢,在午宴上最後碰杯時他喝了半小杯白蘭地,此時稍感頭痛。閱讀停下來時,他便呷一口檸檬水,或慢慢地在嘴裡化一塊冰。他穿上了襪子,穿上了一件沒有假領的襯衣。帶有綠色條紋的鬆緊帶掛在褲腿的兩旁。一想到必須更衣去參加葬禮,他就感到厭煩。他很快就停止讀書,把它放在另一本書上,爾後開始在柳條搖椅上來回晃悠,心情沉重地觀看著院子裡沼澤地上的小香蕉樹,光禿禿的芒果樹,雨後出來的螞蟻和另一個值得懷念的即將一去不復返的那下午短暫而絢麗的光彩。他已經忘記他曾經有過一隻帕拉馬裡博鸚鵡,而且他象愛一個人似地愛著它。這時,他忽然聽到一個聲音說:“真正的小鸚鵡。”這聲音很近,幾乎就是在他身旁,他立即在芒果樹最下面的枝頭上找到了它。